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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與道德關系論文精選(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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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與道德關系論文

第1篇:法律與道德關系論文范文

[論文摘要] 經(jīng)濟法是調(diào)整國家宏觀調(diào)控經(jīng)濟活動中形成的經(jīng)濟法律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民法是調(diào)整市民社會關系的法,是調(diào)整作為民事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及其他非法人組織之間人身關系和財產(chǎn)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的總稱。經(jīng)濟法與民法之間不僅存在差異、分界點,經(jīng)濟法干預與民法干預也有所區(qū)別。

一、經(jīng)濟法與民法的差異

(一)起源差異

民法是商品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從事交易的人們漸漸需要一個共同遵守的交易規(guī)則來維護交易秩序,保障商品流通,于是,商品交換的習慣產(chǎn)生,進而習慣發(fā)展為法。這就是民法的起源。民法既然以保護交易利益為主要內(nèi)容,因而必須適應商品交換的要求,即人格之獨立性——能以自己獨立意志從事交易,所有權之確定性和訂立契約的自由。

經(jīng)濟法則是商品經(jīng)濟高級階段的產(chǎn)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生產(chǎn)社會化與個人壟斷產(chǎn)生矛盾。此時無論是采用民法的平等手段或者行政法的強制手段都難以解決矛盾,必須以市場之手與國家之手的結合來解決。因此經(jīng)濟法作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而產(chǎn)生。它是社會化生產(chǎn)與社會關系矛盾運動的產(chǎn)物,是經(jīng)濟管理的社會化與現(xiàn)代國家介入經(jīng)濟生活的必然產(chǎn)物,是無形之手與有形之手的協(xié)調(diào)產(chǎn)物,是縱向經(jīng)濟關系與橫向經(jīng)濟關系平衡結合的產(chǎn)物,是經(jīng)濟集中與經(jīng)濟民主對立統(tǒng)一的必然產(chǎn)物,也是法律、法學包括經(jīng)濟法自身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可以說,經(jīng)濟法的產(chǎn)生改變了社會利益的配置模式,它從極為宏觀的角度維護著社會經(jīng)濟利益。

(二)本質(zhì)功能差異

保護利益的不同,必然導致法律本質(zhì)功能的差異。民法維護商品交換,而商品交換要求平等和自由,要求交換者以自己意志設定權利和義務。因此,民法的本質(zhì)是市民社會的法,是私法,是“天生的平等派”,也是權利法。其功能主要是維護民事主體的人身權利和財產(chǎn)權利。商法的本質(zhì)功能基本與此相同。經(jīng)濟法以社會整體經(jīng)濟利益為保護重心,為解決民法無法解決的社會經(jīng)濟問題而產(chǎn)生。它的本質(zhì)是國家管理經(jīng)濟的法,是平衡協(xié)調(diào)國民經(jīng)濟運行的法。

(三)調(diào)整方式差異

民法是私法,以自由平等為核心,其調(diào)整方式相應地采取意志自治原則,即由當事人自己意志設定其權利和義務,國家并不予以過多干涉。

經(jīng)濟法是公私兼顧的法,既強調(diào)市場之手,也強調(diào)國家之手。因而,其調(diào)整方式既有意志自治的因素,也有強制性因素。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基于經(jīng)濟法的本質(zhì),經(jīng)濟法對經(jīng)濟關系的調(diào)整顯示了與傳統(tǒng)法律大不相同的機制功能。例如在《產(chǎn)品質(zhì)量法》中,不但包含對傳統(tǒng)產(chǎn)品責任的規(guī)定,而且還包含大量對產(chǎn)品質(zhì)量管理的規(guī)定,甚至對產(chǎn)品質(zhì)量的責任包括管理責任。這也正反映出經(jīng)濟法的特色。

二、經(jīng)濟法干預與民法干預的區(qū)別

初次干預導致了民法的產(chǎn)生,而再次干預導致了經(jīng)濟法的創(chuàng)制。民法和經(jīng)濟法都是公權的干預載體,通過這些載體國家發(fā)揮其職能,以民法為載體的干預與以經(jīng)濟法為載體的干預在以下方面存在差異。

(一)干預對象不同。公權的干預緣于干預需求,這種需求則緣于某種關系或機制出現(xiàn)危機而不能自行克服。不同的基礎性關系或機制的干預需求導致公權不同的干預供給。以民法為載體的干預是公權對自然狀態(tài)的介入,它是決定財產(chǎn)歸屬的主要力量。以經(jīng)濟法為載體的干預則是公權對權利的干預,是對已有法律狀態(tài)的一種干預。從這個角度說,民法是一種制度創(chuàng)造,而經(jīng)濟法則是一種制度替代。

(二)干預目的不同。在制度經(jīng)濟學者的視野中,私法、公法和經(jīng)濟法都是由公權制定的制度,這些制度的功能在于或減少沖突,或促進合作,或提升效率,或提供安全,或保障公平等。這些功能都是這些法律所共有的。就總體的干預目的而言,民法形式的干預主要在于確認私權,并向社會民眾提供一種形式上的公平,從而提升效率,它是經(jīng)濟法干預的前提之一;而經(jīng)濟法形式的干預則主要在于限制、保障及服務私權,從而提升效率、提供安全和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公平。但在公平、效率和安全的提供上,民法和經(jīng)濟法的側重點是有差異的,對效率、公平與安全的理解也是有差異的。

(三)干預手段不同。確權性干預與限權性干預構成了民法與經(jīng)濟法的主要區(qū)別。經(jīng)濟法提升效率著重于公權直接介入私權內(nèi)部,這與公權對私權的確認只涉及到私權表層形成鮮明的對比。就權利界而言,民法界定私權邊界的主要方式是權利確認,因為公權的權威性和合法的強制性;經(jīng)濟法界定私權的主要方式是對私權的限制和剝奪。兩者在提升效率這一點上的路徑和方式也是不同的。民法提升私權效率主要是通過對利益的明晰界定和歸屬確認而實現(xiàn)的,經(jīng)濟法提升私權效率則是通過對私權的減損、保障及服務等方式實現(xiàn)的。

(四)有效干預的前提不同。民法干預主要是對自發(fā)演進秩序的確認,民法制度主要是演化而不是設計的,因此干預的客觀性較強;而經(jīng)濟法是一種典型的設計規(guī)范,經(jīng)濟法干預更側重于設計,因此干預的主觀性較強。簡言之,民法是一種演進的制度,而經(jīng)濟法則是一種設計的制度。這種有關制度演進和設計上的區(qū)別使民法和經(jīng)濟法在有效性的前提上產(chǎn)生重大差異。

三、經(jīng)濟法與民法的分界點

法的價值在于實現(xiàn)由一定經(jīng)濟條件所追求的正義、自由和秩序的要求,經(jīng)濟法與民法也不例外。但不同的部門法又因為所調(diào)整的社會關系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正義觀。民法法系從亞里士多德意義上的矯正正義中發(fā)展了形式正義。形式正義從根本上說是和法律普遍性聯(lián)系的,它要求對同等的人給予同等的對待。在民法中,形式正義表現(xiàn)在:第一,法律規(guī)范本身的邏輯體系形式的追求,試圖構建歐幾里德式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建立“類科學”的法律制度。第二,在具體實施中強調(diào)同等的對待所有情況相類似的人,以契約為代表的民事法律行為是其典型表現(xiàn)。從根本上說形式正義是追求理念化的概念體系的結果,這種思維方式使法律思維中忽略了社會運動和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情況的具體性和復雜性。形式正義引起社會實質(zhì)不公正,導致了新的正義觀及相應法律規(guī)范的出現(xiàn),經(jīng)濟法正是其中一種,它所要實現(xiàn)的法的價值首先在于實質(zhì)正義。

實質(zhì)正義是相對于形式正義而言的,強調(diào)對不同的情況和不同的人給予不同的法律調(diào)整。經(jīng)濟法所調(diào)整的是本國經(jīng)濟運行過程中發(fā)生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既不同于民法所調(diào)整的市民社會中平等主體間所形成的具有私法自治性質(zhì)的社會關系,又區(qū)別于公法所調(diào)整的政治國家領域中主體間所形成的具有隸屬性質(zhì)的社會關系。首先,因為經(jīng)濟不僅是市民社會的重要內(nèi)容,同時也是現(xiàn)代政治國家所關注的主要領域,國家在協(xié)調(diào)經(jīng)濟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社會關系跨越了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兩大領域。這種社會關系打破了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分別由私法和公法來調(diào)整的相對獨立的二元社會結構,把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通過對經(jīng)濟的調(diào)整聯(lián)系、交織在一起。其次,國家對協(xié)調(diào)經(jīng)濟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社會關系的調(diào)整具有引導性、間接性和促進性的特征。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國家對于經(jīng)濟的協(xié)調(diào)要符合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要有適合經(jīng)濟發(fā)展的調(diào)控政策和方式,這主要表現(xiàn)為國家利用宏觀調(diào)控政策和措施對經(jīng)濟活動進行引導、促進。這表明,經(jīng)濟法的制定與實施是建立在人們對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律的科學理性的認識基礎上的,有利于經(jīng)濟利益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的合理分配,促進社會利益的整體提高。再次,國家對于經(jīng)濟的調(diào)控是以社會為本位的整體利益。社會整體利益的提高并不應是功利意義所倡導的社會利益總體數(shù)量的最大化,而應當是平等意義上的全體社會成員利益的普遍增加。但這并不意味著平均主義。可以說,平等意義上的社會整體利益并不要求個體利益為社會利益作出犧牲,它強調(diào)在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政策取向上體現(xiàn)出社會整體利益優(yōu)先的選擇。相比而言,民事關系“私法自治”的品格是建立在近代民法基礎的平等性和互換性兩個基本判斷上的,構建于“個體是其利益的最佳判斷者”的個人本位之上的。如在經(jīng)濟法的經(jīng)濟責任制當中,一方面和傳統(tǒng)部門體系一樣,行為人違反義務要引起否定性評價,另一方面它體現(xiàn)為一種積極的角色責任,強調(diào)特定的身份職務所具有的權利(力)、職責,這是對經(jīng)濟法追求實質(zhì)正義的一個很好詮釋。

實質(zhì)正義體現(xiàn)法律調(diào)整手段的多樣化。實質(zhì)的法律調(diào)整手段多樣化更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法為糾正社會不公而采取的種種積極措施或手段上。民法中的形式正義只要實現(xiàn)平等對待就足夠了,經(jīng)濟法的實質(zhì)正義則不同。形式正義的平等對待和針對各種主體設定的標準可能違背其要求,因而它可能采取對特定主體而言在形式上、表面上不公正但求結果和實質(zhì)公正的措施。

這種措施既可以是法律的規(guī)定對于不同主體有所傾斜,或者規(guī)定模糊,或只作原則性規(guī)定,并要求執(zhí)法者根據(jù)實質(zhì)正義在適用具體或不具體法律規(guī)范時進行自由裁量。民法和經(jīng)濟法在經(jīng)濟關系調(diào)整中是相輔相成的,民法中“誠實信用”、“公共道德”和“公序良俗”等條款是經(jīng)濟法與民法的分界與連接點。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買方之間、賣方之間和買方與賣方之間就商品、服務、價格、質(zhì)量及其他條件進行的較量由民商法調(diào)整,而當這些競爭不利于經(jīng)濟發(fā)展時,經(jīng)濟法就會承擔起維護競爭及公眾利益的責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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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篇:法律與道德關系論文范文

中圖分類號:D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7-0146-02

自1995年至2005的近十年時間里,中國學術界對該領域的研究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之上,繼續(xù)向前推進,呈現(xiàn)出了較多新的特點,也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那么,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呈現(xiàn)出何種特點?在比較研究方面,又呈現(xiàn)出哪些狀況?本文通過對發(fā)表于國內(nèi)各類刊物上的有關文獻資料進行歸納和總結,現(xiàn)將其整理如下:

一、研究呈現(xiàn)出的主要特點

國內(nèi)學界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伴隨著整個中國學術研究的蓬勃發(fā)展,也取得了較大的進展,并呈現(xiàn)出了新的特點。歸納起來,其呈現(xiàn)出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研究的領域不斷拓寬,研究的深度不斷加大,且方法日益多樣化

在十年里,國內(nèi)學者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投入了大量的心血和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取得了較為突出的研究成果。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95年到2005年這十年期間,發(fā)表于國內(nèi)各類學術刊物上的關于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論文大約有400篇??梢姡擃I域的研究取得的大量成果。其基本研究態(tài)勢則表現(xiàn)為,無論是在廣度和深度,還是在研究方法上,均有較大突破。就研究的廣度來說,則表現(xiàn)為研究的領域不斷拓展。以往學術界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主要思想流派的代表人物政治思想的研究上,且在研究的歷史階段上也以先秦時期為主。而這十年研究,則不僅涉及主要思想家或思想著作的政治思想研究,而且還涉及儒、墨、道、法以外的其他思想流派,如兵家、縱橫家等的政治思想研究,還涉及先秦以外的歷史時期政治思想研究,還涉及政治思想史的基本概念、范疇、方法的研究,還涉及社會思潮與政治思想專題的研究等等,這些都說明了研究領域的不斷拓展。就研究的深度來說,則表現(xiàn)為研究的深度不斷加大。這種研究深度的加大具體體現(xiàn)為,一方面注重對政治思想的內(nèi)在邏輯結構的發(fā)掘,如靳平川的《論韓非的政治思想的邏輯線索》,另一方面則對政治思想做哲學高度的反思和考察,如王楷模、張師偉的《政治思想一般性質(zhì)的哲學分析》。就研究方法來說,則表現(xiàn)為多種研究方法的運用。在具體研究方法的運用上,不僅涉及文獻研究法,還涉及比較研究法、歷史研究法等。此外,還涉及政治學、社會學、文化學、歷史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方法綜合運用。

(二)研究體現(xiàn)出的冷靜思考與理性反思色彩更加濃厚

由于,在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學者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學者經(jīng)受過西方現(xiàn)代科學思維和方法的熏陶與訓練,特別是西方哲學的理性思辨方式的鍛煉,因而在考慮問題時更加傾向于理性化思考,再加上由于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研究本身的深入發(fā)展,學者看待問題和思考問題就顯得比以往更加成熟,同時也更加冷靜,而不僅僅停留在感性認識或粗略勾勒上。因此,這就不僅有力地推動了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深入發(fā)展,也體現(xiàn)出了這一時期研究的鮮明特點。例如,學者張分田的《關于深化民本思想研究的若干思考》一文就體現(xiàn)出了,張分田先生對于民本思想的深入思考和冷靜理性反思。在該文中作者就指出:“在治學中,筆者發(fā)現(xiàn)一種很值得深入研究的歷史現(xiàn)象,即規(guī)范性、制約性、批判性思維很強是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一大特色,而相關理論通常都是統(tǒng)治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可以說規(guī)范性很強這個特點正是經(jīng)過歷代統(tǒng)治思想代言人孜孜不倦的努力,才形成、發(fā)展并廣為擴散的。民本思想便是典型的例證之一?!盵1]可見,張分田先生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進行了冷靜而理性的思考。

(三)研究以凸現(xiàn)時代價值為主流

在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文章中,有很大一部分的文章都富含有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當前時代價值與意義的討論。這些討論,要么是通過古今政治思想的比較研究,進而來凸現(xiàn)出當前時代價值取向,如徐惠茹的《“以德治國”與傳統(tǒng)的禮治》;要么是通過對古代政治思想問題的批判性研究,挖掘出蘊含時代價值的精神與思想資源,進而能夠利用那些對當前時代有借鑒意義的精神資源和思想資源,如苑秀麗的《“德主刑輔”思想及其對中國現(xiàn)代政治的影響》。因此,在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文章中,以凸現(xiàn)時代價值的研究占有主流地位。

(四)綜合研究與專題研究并重

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研究,一方面在整體上以綜合研究的形式展開,另一方面在局部上以專題研究的形式展開,體現(xiàn)為二者的并重。在綜合研究上,既有對中國政治思想史文化體系探討的,如曹德本的《中國政治思想史文化體系》;也有對中國政治思想史體系探討的,如徐大同的《中西兩種不同的政治思想體系》;還有對中國古代政治觀進行研究的,如陳遠寧的《中國古代政治觀的批判總結》等。在專題研究上,既有對民本思想研究的,如王宏玲的《中國古代民本思想的歷史考察》;也有對治國方略探討的,如劉長江的《中國古代治國方略嬗變述論》;還有對法治思想進行研究的,如江偉的《試論中國政治思想中的傳統(tǒng)法治觀》等。這樣,對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就在宏觀與微觀兩個層面同時得到了展開。

二、比較研究情況

對于比較研究方面來說,它既是一種研究的方法體現(xiàn),同時也是構成整個研究基本狀況的組成部分之一。因此,對于比較研究情況進行梳理,也有利于認識研究呈現(xiàn)出的基本狀況。

(一)比較的正當性問題

這主要是涉及占有主流位置的中西政治思想比較正當性問題。由此,引發(fā)了學界對該問題的兩類質(zhì)疑,即:“一是歷史向度的價值正當性質(zhì)疑,二是邏輯向度的方法合理性質(zhì)疑?!盵2]對此,學者任劍濤在其文章《中西政治思想比較的正當性問題》中,對這兩類質(zhì)疑做出了比較有說服力的論證。他首先從歷史的視角和邏輯的角度進行了分析,然后指出:“中西政治思想比較研究之所以具有自我辯護的理據(jù),是因為這種研究具有理性上自我支持的正當性資源,同時在理論研究的實踐上取得了令人信服的成果,以及這種研究實踐展示的未來前景具有的顯示人類政治生活新景象的潛力。”[2]180由此,任劍濤對該問題做出了比較有自洽性的說明。同時,他還在文章中提出了關于比較的合理定位的見解,即需要兩個內(nèi)部條件和兩個外部條件。就內(nèi)部條件來說具體是:“其一,我們對于中西政治思想的整體結構是否有一個完整的了解和評價。其二,我們是否具有足夠的耐心對于中西政治思想文本進行仔細的解讀和分析,進而對于政治思想的歷史延續(xù)、文本對比和個案研究具有可靠的把握能力?!盵2]182而外部條件則是:“一方面是現(xiàn)代的政治理念的認取,另一方面是健康的政治心態(tài)的樹立?!盵2]182這樣,他就對中西政治思想比較的正當性問題進行了較為完整而有說服力的闡釋。

(二)具體比較研究情況

對于近十年來,有關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進行的比較研究情況,可以從以下一些角度進行梳理。

首先,從形式上劃分,可以分為歷時性與共時性、縱向與橫向方面進行的比較研究。就共時性、橫向上的比較情況來說,主要涉及中外政治思想的比較研究,特別是中西政治思想的比較研究。這方面有代表性的有:任劍濤的《中西政治思想中的倫理際遇》、薛麗蓉的《中西方傳統(tǒng)民主觀比較》、胡健的《中西“啟蒙”民主觀在價值源頭上的差異》、黃楊的《中西方傳統(tǒng)“德法兼治”的主導傾向及其歷史根源——中西方傳統(tǒng)“法律”、“道德”的歷史差異》、鄭慧的《中西平等思想的歷史演進與差異》等;同時,這也涉及相同歷史時期政治人物或政治思想的比較,其中,有代表性的有:壽建綱的《亞里士多德與孟軻政治思想比較》、曉林的《中國古代治國思想比較》、劉艷琴和席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德治與法治思想》等;此外,這還涉及具有相同或相異政治思想的比較,如陳德正的《管仲與梭倫法治觀同一性簡論》和《試論管仲與梭倫法治觀的差異》、趙玉芝的《簡析孔子與亞里士多德政治思想的相同點》、劉重春的《試論孔子與亞里士多德國家思想之區(qū)別》等。就歷時性、縱向上的比較情況來說,既涉及古與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等的比較,如張志澤的《中國古代民本思想與現(xiàn)代民主之比較》,也涉及具有延續(xù)性或歷史繼承性的思想的比較,如汪高鑫的《論董仲舒對墨子政治思想的吸取》、王克奇的《墨子與老子、孔子、韓非關系論》等。

其次,從內(nèi)容上劃分,可以分為人物、著作、政治觀點或主張等方面的比較研究。就人物政治思想比較研究來說,涉及孔子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比較的,如程朝陽、李永偉的《柏拉圖、孔子之理想等級社會比較初探——談“賢人政治”》和孫守春的《亞里士多德與孔子的治國主張比較研究》;涉及孟子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比較的,如王顯峰、高劍平的《孟子與柏拉圖政治思想之比較》;涉及老子與亞里士多德比較的,如林國治的《老子與亞里士多德的政治思想之比較》;涉及墨子與亞里士多德比較的,如林振武的《亞里士多德與墨子政治哲學比較研究》;涉及韓非與馬基雅維里比較的,如孫曉春的《韓非與馬基雅維里非道德政治觀平議》;涉及先秦儒家與亞里士多德比較的,如黃旭東的《中西古代政治意識文明論——先秦儒家與亞里士多德之比較》;涉及管仲與梭倫比較的,如李懷國、陳德正的《管仲與梭倫法治觀之比較》;涉及盧梭與戴震比較的,如胡建、汪震宇的《中西啟蒙“平等”觀在價值源頭上的同與異——以盧梭的“平等觀”與戴震的“理欲之辨”為范本》等。就著作的比較研究來說,有代表性的是白真清的《從和看中西專制主義》。就政治觀點或主張方面的比較研究來說,有代表性的,如陳開先的《民本與民主——中西文明源頭政治理念之比較》、溫志強的《論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主要觀念與西方自由主義政治觀念的比較分析》、仲崇盛的《倫理國家與道德城邦——孟子與柏拉圖理想政治模式比較》、孫守春的《亞里士多德和孔子的政體理論比較研究》、馬小紅和于敏的《中國傳統(tǒng)德治與法治的思考》等等。

參考文獻:

第3篇:法律與道德關系論文范文

關鍵詞:唐宋變革 良賤制度 雇傭奴婢 法律地位

唐宋之際,中國傳統(tǒng)社會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唐中期以降,尤其是宋代呈現(xiàn)出與唐前期迥然不同的態(tài)勢,從政治生活、經(jīng)濟關系到社會結構都發(fā)生了一系列重要變化,這些變化給后世以很大影響。日本學者對唐宋之際的社會變化給予了高度重視,早在20世紀初期就開展了深入研究和激烈的爭論,并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相比之下,中國學界長期以來顯得比較沉寂。雖然嚴復、王國維等早就指出了宋代的變化,但并未展開系統(tǒng)、深入的研究。張其凡認為,不應避開或不提“唐宋變革期”學說,他呼吁正確分析、認識這一學說,進一步開展研究。①2002年,廈門大學和浙江大學先后召開了“唐宋制度變遷與社會經(jīng)濟學術研討會”、“唐宋之際社會變遷國際學術研討會”。這兩次學術討論會的召開,表明唐宋社會變革研究逐漸引起中國學術界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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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是在日本東洋文庫和大阪市立大學演講的基礎上修改而成。感謝大澤正昭、斯波義信、池田溫、岸本美緒、平田茂樹諸先生及齊霞女士的建設性意見和所給予的幫助。

① 張其凡:《關于“唐宋變革期”學說的介紹與思考》,《暨南學報》2001年第1期。

唐宋之際,中國傳統(tǒng)社會發(fā)生變革的一個重要標志便是階級結構的調(diào)整,門閥士族退出了歷史舞臺,代之而起的是官僚地主階級。奴婢、部曲、佃客,這些社會最廣泛的下層勞動者的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法律地位有了明顯提高。關于宋代奴婢、佃客的研究,國內(nèi)外學術界已有豐厚的研究成果。自20世紀30—40年代以來,宮崎市定、仁井田陞、周藤吉之、草野靖、柳田節(jié)子、朱瑞熙、王曾瑜等一批國內(nèi)外學者相繼作了研究,①在一些重要問題上取得了基本相近的看法。但對宋代包括奴婢在內(nèi)的雇傭人身份和法律地位卻有不同的認知。仁井田陞和周藤吉之認為雇傭人和奴婢屬同一經(jīng)濟范疇,他們與雇主或主人的關系是一種有“主仆之分”的身份關系;而宮崎市定和草野靖則否認這種身份上的隸屬關系,認為雇傭人和奴婢都屬于自由民。高橋(津田)芳郎則批評了把屬于經(jīng)濟范疇的奴隸與法的身份上的奴婢混同起來的觀點,認為身份和階級必須予以區(qū)別,奴婢乃因犯罪或被俘虜,由國家剝奪了良民的身份。這種身份僅限于通過了法的手續(xù)者,屬于國家性質(zhì)的身份,宋代不存在這種法的奴婢身份。②柳田節(jié)子認為,由雇傭關系產(chǎn)生的奴婢、人力、女使,在階級結構關系中是父家長制的家內(nèi)奴隸,從其身份來說,類似于與良相對的賤身份的部曲。③此外,有不少學者認為漢唐以來的良賤制度到宋代消亡了。④奴婢,一般來說,是指佃客之外的家內(nèi)勞動者。宋代奴婢依其來源的不同主要可分為三種:良人因犯罪而籍沒為官奴婢(其中一部分轉為私人奴婢),這部分奴婢是真正法律意義上的奴婢,身份低賤;迫于生計,良人自賣為奴婢,或被雇傭為奴婢,這部分奴婢的身份在法律上是良人,宋代雇傭奴婢至遲到仁宗嘉祐時,法律上已被稱為“人力”和“女使”;⑤良人被掠賣為奴婢,掠賣奴婢,在宋代始終是一種違法行為,為國家法律所禁止,盡管事實上是存在的。本文著重討論的是宋代良賤制度和奴婢的法律地位,主要通過新發(fā)現(xiàn)的《天圣令》有關令文,并結合一些史料的解讀,對宋代奴婢作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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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日本學者的主要成果有:宮崎市定:《從部曲走向佃戶》,《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5冊,中華書局,1993年;仁井田陞:《中國身分法史》,東京大學出版會,1983年重版;周藤吉之:《中國土地制度史研究》,東京大學出版會,1980年;草野靖:《宋代的頑佃抗租和佃戶的法律身分》,《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第8冊。中國學者主要成果有:朱瑞熙:《宋代社會研究》,中州書畫社,1983年;柯昌基:《宋代的奴隸》,《四川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2期;王曾瑜: 《宋朝階級結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郭東旭:《論宋代婢仆的社會地位》,《河北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宋東俠:《試論宋代的“女使”》,《宋史研究論文集》,河北大學出版社,1996年。

② 此據(jù)柳田節(jié)子先生總結歸納,見氏著《宋代的雇傭人和奴婢》,《國際宋史研討會論文選集》,河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此文柳田氏后有修訂,收入氏著《宋元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創(chuàng)文社,1995年。高橋(津田)芳郎的觀點詳見其所著《宋一清身份法的研究》,日本北海道大學圖書館刊行會,2001年。

③ 柳田節(jié)子:《宋元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第81頁。

④ 高橋(津田)芳郎:《宋一清身份法的研究》,第177頁;楊際平:《唐宋時期奴婢制度的變化》,《中國社會歷史評論》第4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7—64頁。

⑤ 《宋會要輯稿·刑法》1之33建炎三年四月條。關于此,楊際平《唐宋時期奴婢制度的變化》一文有不同看法,認為人力、女使與一般雇傭勞動者仍有一定的差別。

一 宋代的官奴婢和良賤制度

因罪而籍沒為官奴婢者,世代為奴,律比畜產(chǎn),身份自不待言。從宋代文獻記載來看,有關因罪而沒為官奴婢的例子并不很多,不像唐代那樣動輒將罪犯及家屬大量沒官。如記載沒官為奴婢資料較詳細的北宋編年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有關史料也是屈指可數(shù)。神宗熙寧四年(1071),慶州發(fā)生的兵變被平定后,叛兵家屬應沒官為奴婢者,配江南路、兩浙路、福建路為奴,“諸為奴婢者,男刺左手,女右手”。⑥這是宋代文獻中惟一可見的一次大規(guī)模將犯人家屬沒為奴婢的記載。由于文獻記載不多見的緣故,易使人得出宋代奴婢制度崩潰了的結論。然而少見并不等于沒有。事實是,在北宋,法律意義上的官私奴婢這個階層是存在的,只是這部分奴婢并未構成宋代奴婢的主體而已。

研究奴婢的法律地位,或者說法的身份,我以為最主要的依據(jù)應當是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以及文獻記載的司法案例。法律的制定與修改,既決定于社會物質(zhì)生活條件的變化,又集中體現(xiàn)了當時的物質(zhì)關系。新近發(fā)現(xiàn)的《天圣令》殘本為我們研究北宋奴婢的構成和身份變化提供了一些新材料。

天圣七年(1029)修成的令典《天圣令》,“凡取唐令為本,先舉見行者,因其舊文,參以新制定之,其今不行者,亦隨存焉。”①換言之,《天圣令》由兩部分組成:宋代在行之令與不用之唐令。②天一閣現(xiàn)存《天圣令》僅存10卷,檢視其中奴婢有關的令文大約有25條。我們先看其中17條廢棄不用的唐令: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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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221,熙寧四年三月辛丑。

① 《宋會要輯稿·刑法》1之4。

② 詳見戴建國《天一閣藏明抄本(官品令)考》,載《歷史研究》1999年第3期。

③ 令文校正字及脫文用方括號標明,原錯別字用圓括號標于前。

《倉庫令》:諸官奴婢皆給公糧,其官戶上番充(后) [役]者,亦(人) [如]之,并季別一給,有剩隨季折。

《廄牧令》:諸官戶奴充牧子,在牧十年,頻得賞者,放免為良,仍充牧戶。

《捕亡令》:諸奴婢逃亡經(jīng)三宿及出五十里外,若度關棧捉獲者,六分賞一;五百里外,五分賞一;千里外,四分賞一;千五百里外,三分賞一;二千里外,賞半。即官奴婢逃亡,供公廨者,公廨出賞,余并官酬。其年六十以上及殘廢不合役者,并奴婢走投前主,及鎮(zhèn)戍關津若禁司之官于部內(nèi)捉獲者,賞各減半。若奴婢不識主,榜召,周年無人識認者,判人官,送尚書省,不得外給,其賞直官酬。若有主識認,追賞直還之。私榜者任依私契。

諸捉獲逃亡奴婢,限五日內(nèi)送隨近官司案檢,知實評價,依令理賞。其捉人欲徑送本主者,任之;若送官司,見無本主,其合賞者,十日內(nèi)且令捉人送食。若捉人不合酬賞,及十日外承主不至,并官給衣糧,隨能錮役。

諸(促)[捉]獲逃亡奴婢未及送官,限內(nèi)致死失者,免罪不賞;其已人官未付本主而更逃亡,重被捉送者,從遠處理賞。若后(促) [捉]者遠,三分以一分賞(府) [前](促) [捉]人,二分賞后(促) [捉]人。若前(促) [捉]者遠,中分之,若走歸主家,理半賞。

諸逃亡奴婢身犯死罪,為人捉送,會恩免死還官、主者,依式理賞。若遂從戮及得免賤從良,不理賞物。

渚計逃亡奴婢價者,皆將奴婢對官司評之,勘捉處市價,如無市者,準送處市價。若經(jīng)五十日無賞可酬者,令本主與捉人對賣分賞。

《醫(yī)疾令》:諸女醫(yī),取官戶婢年二十以上,三十以下無夫及無男女,性識慧了者五十人,別所安置,內(nèi)給事四人,并監(jiān)門守當醫(yī)博士教以安胎產(chǎn)難及瘡腫傷折針灸之法,皆按文口授,每季女醫(yī)之內(nèi)業(yè)成者,試之。年終醫(yī)監(jiān)正試,限五年成。

《獄官令》:諸放賤為部曲、客女及官戶,逃亡經(jīng)三十日,并追充賤。

《營繕令》:諸營造雜作應須女功者,皆令諸司戶婢等造。其應供奉古陂可溉田利民及停水須疏決之處,亦準此。至春末使訖,其官自興功,即從別敕。

《雜令》:在京諸司并準官人員數(shù),量配官戶、奴婢,供其造食及田園驅使,衣食出當司公廨。諸官戶、奴婢男女成長者,先令當司本色令相配偶。

諸官戶皆在本寺分番上下,每十月都官案比,男年十三以上,在外州者十五以上,各取容貌端正者送太樂(其不堪送太樂者,自十五以下皆免入役),十六以上,送鼓吹及少府監(jiān)教習,使有工能。官奴婢亦準官戶例分番(下番日則不給糧)。愿長上者,聽。其父兄先有技業(yè)堪傳習者,不在簡例。雜戶亦任本司分番上下。

諸官奴婢賜給人者,夫妻男女不得分張,三歲以下,聽隨母,不充數(shù)限。

諸官奴婢死,官司檢驗申牒,判計埋藏,年終總申。

諸雜戶、官戶、奴婢主作者,每十人給一人充火頭,不在功(果)[課]之限,每旬放休假一日,元日、冬至、臘、寒食、各放三日,產(chǎn)沒及父母喪,各給假一月,期喪,給假七日。即戶奴婢老疾,準雜戶例。應侍者,本司每聽一人免役扶持,先盡當家男女。其官戶婦女及婢夫子見執(zhí)作,生兒女周年,并免役(男女三歲以下,仍從輕役)。

諸官奴婢及雜戶、官戶,給糧充役者,本司(名)[明]立功課案記,①不得虛費公糧,其丁奴,每三人當二丁役,中[奴若丁婢,二當一役,中婢三當一役]。②

仔細分析這些令文,可以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首先,在廢棄不用的唐令中,有12條是關于官奴婢的,諸如官奴婢分番制度,官奴婢作為財產(chǎn)賞賜制度,官奴婢死亡后的驗實申報制度,官奴婢勞役制度和供給制度。以唐令為本的《天圣令》將與官奴婢有關的唐令廢棄不用,充分反映了北宋前期官奴婢數(shù)量的減少,這與官奴婢來源的枯竭應該是有關聯(lián)的。唐末五代以來許多因戰(zhàn)俘而成為奴婢的人,受到國家干預而被釋放。例如后唐同光二年(924)莊宗曾頒布敕令:“應有百姓婦女,俘虜他處為婢妾者,不得占留,一任骨肉識認?!雹奂柔尫潘脚荆瑒t因戰(zhàn)俘而為官奴婢的人也由此減少,官奴婢已不再是奴婢的主要組成部分,官奴婢在國家經(jīng)濟活動中的作用大為減弱。高橋芳郎曾指出,宋代不實行官奴婢給賜制度。④上述不用之唐令則是一個例證。從《天圣令》廢棄的唐令來看,宋仁宗天圣前后,宋代逐漸減少把罪犯大量配沒為奴婢的做法。從宋代實際情況來看,亦是如此。如從仁宗嘉祐時起,宋實施嚴厲的重法地分法,對強盜及窩藏犯人之家判以重罪,然對犯人亦只是實行配隸法和編管法,而沒有將犯人及其家屬籍沒為奴婢的法律規(guī)定?!堕L編》卷344元豐七年(1084)三月乙巳條載:“自嘉祐六年,始命開封府諸縣盜賊囊橐之家立重法,后稍及曹、濮、澶、滑等州。熙寧中,諸郡或請行者,朝廷從之,因著為令。至元豐,更定其法,于是河北、京東、淮南、福建等路用重法,郡縣浸益廣矣。凡劫盜罪當死者,籍其家貲以賞告人,妻子編置千里。遇赦若災傷減等者,配遠惡處。罪當徒、流者,配嶺表;流罪會降者,配三千里,籍其家貲之半為賞,妻子遞降等有差。應編配者,雖會赦,不移不釋。囊橐之家,劫盜死罪,情重者斬,余皆配遠惡處,籍其家貲之半為賞。盜罪當徒、流者,配五百里,籍其家貲三之一為賞。竊盜三犯,杖配五百里或鄰州。雖非重法之地,而囊橐重法之人,并以重法論?!边@條材料詳細記載了重法地分法,卻絲毫沒有籍沒罪犯及其家屬為官奴婢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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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明”字據(jù)日本《養(yǎng)老令·雜令》(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本《令義解》)校正。

② “奴若丁婢”以下諸文據(jù)《唐六典》卷6補。

③ 王溥:《五代會要》卷25《奴婢》。

④ 高橋(津田)芳郎:《宋—清身份法的研究》,第165頁。

其次,在廢棄不用的唐令中,有五條是關于捕獲逃亡奴婢的酬賞問題。宋令為何將與捕捉酬賞相關的法令刪去不用呢?我的解釋是這與宋代賤口奴婢的減少,雇傭奴婢的大量增加有關。奴婢逃亡已不成為危害社會穩(wěn)定的主要因素。因此建立在捕捉逃亡奴婢上的酬賞法,自然就沒有實施的必要。

再次,關于奴婢放賤為良,唐代是分成三級,逐級進行的?!短屏洹肪?云:“凡反逆相坐,沒其家為官奴婢。一免為番戶,再免為雜戶,三免為良人,皆因赦宥所及則免之(凡免皆因恩言之,得降一等、二等,或直人良人)。”宋代不存在唐之意義上的番戶、雜戶,①奴婢放賤為良,一免即為良人。既已成為良人,就不存在逃亡被抓獲的問題。因此,唐舊令“諸放賤為部曲、客女及官戶,逃亡經(jīng)三十日,并追充賤”,自然便被廢棄。

最后,隋唐以來,法律規(guī)定奴婢“當色令相配偶”,奴婢不能與奴婢以外的人通婚。②《天圣令》將唐代的這一法律規(guī)定廢棄不用,這就意味著宋代奴婢可以與奴婢之外的人通婚,這是歷史的一大進步,是宋代奴婢身份提高的一個標志。

轉貼于

從《天圣令》反映的情況來看,北宋官奴婢以及終身為人奴役的私奴婢不再是奴婢的主體,奴婢的主體應是雇傭奴婢。

但是,上述唐令廢棄不用,僅反映了宋代逐漸減少把罪犯大量配沒為奴婢的做法,并不等于此后宋完全不再實施籍沒罪犯為奴婢的制度?,F(xiàn)存《天圣令》除了上述17條令文廢棄不用外,其余8條與奴婢相關的法令為宋代新定的在行之令,也說明了一些問題。這些條款為:

《捕亡令》:諸亡失奴婢、雜畜貨物等于隨近官司申牒案記。若已人蕃境,還賣人國,券證分明,皆還本主,本主酬直。奴婢自還者,歸主。

諸奴婢訴良,(赤)[未]至官府為人捉送,檢況事(日) [由],③知訴良有實,應放者,皆勿坐。

諸兩家奴婢俱逃亡合生男女,及略盜奴婢知而故買配奴婢者,所生男女從母。

《喪葬令》: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婢女、宅店資財,令近親(親依本服,不以出降)轉易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并不(“不”字衍)與女(戶雖同,資財先別者,亦準此),無女,均人以次近親;無親戚者,官為檢校。若亡人在日,自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即別敕有制者,從別敕。

《雜令》:諸家長在,子孫弟侄等不得輒以奴婢、六畜、田宅及余財物私自質(zhì)舉及賣田宅(無質(zhì)而舉者,亦準此)。其有家長遠令卑幼質(zhì)舉賣者,皆檢于官司,得實,然后聽之。若不相本問,違而輒與及買者,物追還主。

諸王公主及官人,不得遣官屬親事、奴客、部曲等在市肆興放[販]及于邸店沽賣出舉。其遣人于外處賣買給家非商利者,不在此例。

諸蕃使往還,當大路左則,公私不得畜當方蕃夷、奴婢,有者,聽轉雇與內(nèi)地人。其歸朝人色類相似者,又不得與客相見,亦不得充(授)[援]夫等。④

諸犯罪人被戮,其緣坐應配沒者,不得配在禁苑內(nèi)供奉及東宮、親王左右驅使。

這些宋令中,值得注意的是,規(guī)定了奴婢仍可以當作私家財產(chǎn)買賣、轉讓、質(zhì)舉。唐宋法律都嚴禁質(zhì)舉(質(zhì)典)良人為奴婢。因此這些奴婢指的是賤口奴婢。其中兩條涉及買賣轉讓奴婢的法令,實際上是沿用歹唐《喪葬令》和《雜令》。⑤質(zhì)舉是一種財產(chǎn)抵押借貸行為,到期不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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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費袞:《梁溪漫志》卷9

② 參見李志生《唐代非良人群體通婚探析》,《唐研究》第8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③ “由”字據(jù)日本《養(yǎng)老令·捕亡令》校正。

④ “援”字據(jù)《養(yǎng)老令·雜令》校正。

⑤ 《宋刑統(tǒng)》卷12《戶婚律》;《宋刑統(tǒng)》卷13《戶婚律》。

抵押物的產(chǎn)權便發(fā)生實質(zhì)性的轉移。只有當主人把奴婢當作牲畜和田宅等財產(chǎn)看待時,才會有質(zhì)舉行為。主人不能按時還貸,被質(zhì)舉的奴婢,往往就被永久性地轉變成另一主人的財產(chǎn)。在宋代,允許雇傭奴婢轉讓。但質(zhì)舉奴婢與雇傭奴婢的轉讓性質(zhì)完全不同,雇傭是有期限的,不管雇主是誰,法律上都不能永久地占有奴婢。南宋法律禁止把奴婢當作財產(chǎn)質(zhì)舉?!稇c元條法事類》卷80《出舉債負·雜敕》:“諸以債負質(zhì)當人口(虛立人力、女使雇契同),杖一百,人放逐便,錢物不追。情重者奏裁。”奴婢實施雇傭制,雇傭契約是一種有期限的有價憑證,是擁有人的財產(chǎn)的一部分。因此,受雇的奴婢在雇期內(nèi),可以被主人有限地自由轉讓。宋人羅愿說:“在法,雇人為婢,限止十年。其限內(nèi)轉雇者,年限、價錢各應通計。”①與視奴婢為財產(chǎn)的賤民制不同的是,雇傭奴婢從其法的身份來說,仍是國家的編戶齊民,雇主不能終身占有,僅僅在契約有效期內(nèi)有支配權。

令文中有奴婢要求訴良、恢復良人身份的條款,這一條款是參照唐舊令并結合宋制制定的。日本《養(yǎng)老令》卷28《捕亡令》第12條:“凡奴婢訴良,未至官司,為人執(zhí)送,檢究事由,知訴良有實者,雖無良狀,皆勿酬賞?!比毡尽读盍x解》卷9對此釋曰:“謂奴婢訴主妄壓充賤,而未至官司,為人執(zhí)送,若所訴有實者,其捉送之人,不在賞例?!薄娥B(yǎng)老令》取材于唐令,此令當是唐令之原文?!短焓チ睢窊?jù)宋制對其做了修改,將原本作為法令主體的捉送之人,改為訴良奴婢本身。此宋令說明當時社會階級的劃分在法律上仍有良賤之分。這應是法律意義上良賤制度存在的證據(jù)。又元豐改制后的宋朝戶部,下設左右曹,左曹戶口案“掌凡諸路州縣戶口、孝義、婚姻、良賤、民間債負”等事項。②戶部左曹掌“良賤”,與《天圣令》反映的法律意義上的良賤之分是一致的?!稇c元條法事類》卷13《亡歿·驛令》:“諸在任官身亡(赴、罷在道或干公事同),以報到日問其家良賤口數(shù)并賞,計程數(shù)給倉券?!贝肆钏^“良賤口數(shù)”中的“良賤”,無疑是指良人和賤口奴婢而言。這里所說的“良賤”,既然出自國家法律,當然不會僅僅是一種民間的理念?!稇c元條法事類》是南宋時編撰的,關于這條法令的效力以下還將討論。

宋令“諸兩家奴婢俱逃亡條”,表明北宋時期除了官奴婢外,還存在私奴婢。敦煌出土契約文書中有一件北宋淳化二年(991)的《韓愿定賣家姬勝塭契》,契約云: “(勝塭)自賣以后,任承朱家男女世代為主。”契約落款為:“出賣女人娘主七娘子、出賣女人郎主韓愿定?!雹郾毁u女子顯然是屬于賤口的私家奴婢。宋代有部分私奴婢由官奴婢轉化而來,如神宗熙寧四年,慶州叛兵家屬應沒官為奴婢者,“許人請為奴婢”。④這些奴婢與雇傭奴婢是有區(qū)別的,他們終身為奴婢,沒有奴役期限。只有當國家或主人赦免他們時,才有可能免賤成為良人。北宋人此山貰冶子在《唐律釋文》卷22就部曲、奴婢、客女、隨身釋曰:“此等并同畜產(chǎn),自幼無歸,投身衣飯,其主以奴畜之。及其長成,因娶妻。此等之人,隨主屬貫,又別無戶籍,若此之類,各(名)為部曲。婢經(jīng)放為良,并出妻者,名為客女。二面斷約年月,賃人指使為隨身?!雹蓐P于此釋文,通常認為是元朝人王元亮所作。實際上是北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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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羅愿:《羅鄂州小集》卷5《鄂州到任五事札子》,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宋會要輯稿·食貨》56之40。參見柳田節(jié)子《宋代的雇傭人和奴婢》一文。又孫逢吉《職官分紀》卷9云:“國朝戶部左曹掌天下諸路州縣戶口、農(nóng)田、貢賦、稅~1t2:政令及孝義、婚姻、繼嗣、良賤、田務……凡課入之事?!逼湟灿涊d了戶部左曹掌良賤事宜。據(jù)俞宗憲考證,《職官分紀》乃孫逢吉北宋元祐時所撰(參見氏撰《宋代官職品階制度研究》,《文史》第21輯,第101—133頁)。換言之,北宋神宗以后宋代仍有良賤制度存在。

③ 黃永武主編《敦煌寶藏》,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第14冊,第634頁,斯1946號。

④ 《長編》卷221,熙寧四年三月辛丑。

⑤ 見岱南閣叢書本《唐律疏議》所附釋文。

此山貰冶子為《宋刑統(tǒng)》所作,后來王元亮將其編人《唐律疏議》。①此山貰冶子談到了奴婢放賤為良的問題,對隨身作為雇傭人的身份作了解釋。這與《唐律疏議》的說法不同,后者曰:“隨身之與部曲,色目略同。”②隨身,北宋文獻偶有記載,《宋刑統(tǒng)》卷19《賊盜律·強盜竊盜》臣等參詳條云:“請今后應犯竊盜,不計幾人同行,將逐人腳下贓物,都并為一處,估至五貫文足陌者,頭首處死。其隨身并女仆偷盜本主財物,并估至十貫文足陌者,頭首處死,余為從坐?!彪S身與女仆并列,表明是與主人有著緊密依附關系的男性勞動者。我以為宋代的隨身是放良后的和一部分部曲向雇傭勞動者過渡(另一部分向佃客轉化)時期的一種泛稱,泛指被雇傭的男性勞動者。③而部曲作為一個賤民階層,在宋代已不存在,北宋文獻中很難找到這種部曲的記載。④“隨身”之名后來隨著“人力”的普遍使用被取代而逐漸消失。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宋在行的《雜令》中,仍有籍沒罪犯家屬為奴婢的規(guī)定,這在宋代日常實際生活中是實行的,前述神宗熙寧時慶州兵變家屬籍沒為奴婢,就是一個很好的佐證。

有法律意義上的官私奴婢存在,自然就有良賤制度。宋代良賤制內(nèi)容如上所述,有奴婢所生子女一律從母制,奴婢被當作私家財產(chǎn)買賣、轉讓、質(zhì)舉制,奴婢訴良、放良制。良賤制的存在與罪犯籍沒為官奴婢制息息相關。良賤制的消滅,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在北宋,良賤制與雇傭奴婢制同時并存。宋真宗曾以“今之僮使,本傭雇良民”,而禁止私黥之。⑤良賤制是隨著雇傭勞動制的普遍發(fā)展而逐漸消亡的。當然必須指出,宋代的良賤制在逐漸消亡過程中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與唐代的良賤制有諸多不同,例如,宋代的奴婢可以與良人通婚,就是一個例子。宋代也不存在官戶、雜戶這樣的賤民。宋代的奴婢正處于質(zhì)變之中,既帶有漢唐賤民的遺痕,又具有社會變化后所產(chǎn)生的歷史新特點?!短焓チ睢匪从车氖菨h唐以來的良賤制逐漸趨于消失,但尚未最后退出歷史舞臺的史實。至遲,在天圣年間,宋還保留有法律意義上的良賤制度。

籍沒罪犯為奴婢的制度大約到了南宋建炎以后才真正廢棄不用。南宋初,尚有“各州每年開收編配、羈管、奴婢人及斷過編配之數(shù),各置籍”的規(guī)定。⑥此后,不見文獻記載。事實上沒官為奴婢的活動已經(jīng)停止。建炎三年(1129),苗傅、劉正彥在杭州發(fā)動兵變,事敗被誅,但未見他們的家屬被籍沒為奴婢的記載。紹興十一年(1141),宋高宗、秦檜以“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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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對此問題沈家本已有考證,認為釋文中將“梟鏡”作“梟鴟”,乃避宋之廟諱,卷3“雜戶”條釋文中有“將作監(jiān)”、“東西庫務”,皆為宋代官署名,元代無之(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附寄簃文存》卷7《跋》,中華書局點校本,1985年)。關于此說,我這里做些補充:釋文卷2“博愛”,釋文中將“貞觀”改為“正觀”,顯然是避宋仁宗趙禎名諱。又卷8將“溝瀆”之“溝”釋為“音勾”。卷30“妄搆”之“搆”,音釋為“勾豆反”,皆未避宋高宗趙構名諱。但此山貰冶子在用北宋當代現(xiàn)象來解釋《宋刑統(tǒng)》中的律文時,尚未使用宋代雇傭勞動者的專有名詞“人力”、“女使”。宋代家內(nèi)雇傭勞動者至嘉祐七年時修撰的法典《嘉祐編敕》里已正式以“人力”、“女使”為名(《宋會要輯稿·刑法》1之33)。而在此之前,實際上社會生活中已使用“人力”、“女使”之名了。據(jù)此,大致可判定此山貰冶子為北宋仁宗時期的人,為《宋刑統(tǒng)》作釋文的時間當在天圣、嘉祐之間。

② 《唐律疏議》卷25《詐偽律》妄認良人條。

③ 關于隨身的淵源,參見唐剛卯《封建法律中同居法適用范圍的擴大》,載《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4期。

④ 參見王曾瑜《宋朝階級結構》(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頁。

⑤ 《長編》卷54,咸平六年四月庚午。

⑥ 《宋史》卷200《刑法志》。按:《宋史·刑法志》錯訛頗多,其系年之誤尤甚,此條史料的時間性可能有問題。參見鄧廣銘《考正》,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20本下冊(1949年)。

罪名殺害了岳飛父子及其部將張憲等,但受牽連的家屬也沒有籍為官奴婢,而只是流放而已。宋高宗在下達的命令中曰:“岳飛、張憲家屬分送廣南、福建路州軍拘管,月具存亡奏聞……家業(yè)籍沒入官?!雹偌味ǘ?1209),羅日愿謀反,被陵遲處死,其從屬人員徐濟等人“并杖脊刺配土牢”,其妻“杖脊送封州土牢編管”,②也都沒有籍沒為官奴婢。葛洪云:“古稱良、賤者,皆有定品,良者即是良民,賤者率皆罪隸。今之所謂奴婢者,概本良家,既非氣類之本卑,又非刑辟之收坐,不幸迫于兵荒,陷身于此。非上之人有以蕩滌之,雖欲還齒平民,殆將百世而不可得?!雹邸凹确菤忸愔颈?,又非刑辟之收坐”,是說當時的奴婢并非生來就是的,也不是因罪沒官的。眾所周知,只有法律意義上的奴婢才是世世代代為奴。葛洪說奴婢本來都是良家百姓,皆因兵荒馬亂,賣身所致。據(jù)葛洪所言,在淳熙時,已不存在因罪沒官為奴婢的問題。另外與葛洪同時代的羅愿在淳熙十一年(1184)的一份奏札中亦云:“古稱良者,即是良民,賤者,率皆罪隸。今世所云奴婢一概本出良家,或迫饑寒,或遭誘略,因此終身為賤?!雹苓@一奏札也證實了淳熙時不存在籍沒的罪犯奴婢。

開禧三年(1207),四川吳曦因謀叛被誅,事連九族。吏部尚書兼給事中陸峻等議曰:“竊詳反逆罪,父、子年十六已上皆絞,伯叔父、兄弟之子合流三千里,自有正條外。所有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祖孫、兄弟、姊妹,敕無罪名,律止沒官。比之伯叔父、兄弟之子,服屬尤近即顯。沒官重于流三千里。蓋緣坐[沒]官,雖貸而不死,世為奴婢,律比畜產(chǎn)。此法雖存而不見于用,其母、女、妻、妾、子妻妾、祖孫、兄弟、姊妹,合于流罪上議刑?!雹蓐懢f沒官為奴婢法“雖存而不見于用”,顯然是指《宋刑統(tǒng)》中的律而言?!端涡探y(tǒng)》沿用唐律,然自宋初制定后,有些法律條款已不適用。南宋趙彥衛(wèi)云:“《刑統(tǒng)》,皆漢唐舊文,法家之五經(jīng)也。國初,嘗修之,頗存南北朝之法及五代一時旨揮,如‘奴婢不得與齊民伍’,有‘奴婢賤人,類同畜產(chǎn)’之語,及五代‘私酒犯者處死’之類,不可為訓,皆當刪去。”⑥宋末元初人方回曰:“近代無從坐沒人官為奴婢之法,北方以兵擄則有之?!雹叻交卣f的“近代”,我的理解是指南宋時期,“北方”是指金朝及蒙元而言。從陸峻和方回的論議來看,并結合分析苗傅、劉正彥、岳飛等案例,可以推斷,南宋時期因罪籍沒為奴婢的法律已經(jīng)不再實行。

有學者引寧宗嘉泰元年(1201)編撰的法律匯編《慶元條法事類》內(nèi)的材料來證明南宋仍有籍沒的罪犯奴婢,其法曰:“諸州刺面、不刺面配軍,編管、羈管人及奴婢,每半年一具開收見管并本州編配過久(人)數(shù),依式造冊,限六十日供申尚書刑部(收管奴婢,編配到兩地供輸及蕃部溪洞人,依式先次供申)?!雹嗳欢朔铍m然列有因罪籍為奴婢的名目,但此法以及前文所引同一書所載驛令,都是從北宋沿用而來的,與上述《宋刑統(tǒng)》中的緣坐沒官為奴婢法一樣,在南宋編撰《慶元條法事類》時都已成為存而不用的舊法。法典所載并非都是現(xiàn)行法乃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一大特點。近人王世杰曾指出:“中國法典所載律文,就在當時也并不都是現(xiàn)行法……有時一種律文雖是已經(jīng)廢止的律文,雖于法典成立后,亦不叫他發(fā)生效力。然而在編撰法典的時候,或因留備參考,或因不敢刪削祖宗成憲,便仍將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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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卷12《岳少保誣證斷案》。

② 無名氏:《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卷11,嘉定二年五月戊戌。

③ 葛洪:《涉史隨筆·漢高帝詔免奴婢自賣者為庶人》,知不足齋本。

④ 《羅鄂州小集》卷5《鄂州到任五事札子》。⑤ 《宋會要輯稿·刑法》6之45;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70《刑考》。

⑥ 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4。

⑦ 方回:《續(xù)古今考》卷36《酒漿篷醯酼鹽冪奄女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 《慶元條法事類》卷75《編配流役·斷獄令》。

律文保留在內(nèi)?!雹倮纭端涡探y(tǒng)》卷12《戶婚律》脫增減戶口條載:

準《戶令》:諸男女三歲以下為黃,十五以下為小,二十以下為中。其男年二十一為丁,六十為老。無夫者,為寡妻妾……

準唐天寶十(按:“十”字為衍文)三載十二月二十五日制節(jié)文: 自今以后,天下百姓宜以十八以上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

準唐廣德元年七月二十二日敕:天下男子宜令二十五成丁,五十五人老。

《宋刑統(tǒng)》于律文后附載了三條不同時期丁的法定年齡界限,有21歲、23歲、25歲之不同規(guī)定。我以為在具體實施戶口制度時,有關職能部門必定只能以其中一條為準,但法典修撰官卻附載了另兩條當時顯然不用的規(guī)定。法典修撰人員將這些不用的規(guī)定保留在法典內(nèi),目的顯然是為了留備以后修撰新法典時作參考的。除《宋刑統(tǒng)》以外,《慶元條法事類》中也保存了一些當時不用的法律條款,如其卷47《拘催稅租·雜格》內(nèi)列有開封府、大名府、開德府、太原府繳納:二稅的時限,這些地區(qū)在制定《慶元條法事類》時,都早已不在宋政權的控制之下,雜格內(nèi)的這些內(nèi)容是徒有其名而無法實施的。又卷75《編配流移·斷獄令》規(guī)定重罪犯人刺配沙門島,可是沙門島當時位于金朝所控制的地區(qū),這一法令也根本無法執(zhí)行。這些事例表明《慶元條法事類》內(nèi)有關罪犯籍沒為奴婢的法令不足以證明南宋時仍然實施這一制度。

北宋逐漸減少把罪犯大量配沒為奴婢的做法,至南宋時完全停止,除了歷史發(fā)展的進步因素外,還與宋代大量實施配隸刑罰有關。前述《天圣令》所附不用之唐令中有一條雜令曰:“在京諸司并準官人員數(shù),量配官戶、奴婢,供其造食及田園驅使,衣食出當司公廨?!边@是唐代諸官府量配官戶、官奴婢以供役使的制度。宋將這一唐令棄而不用,改用配隸罪犯制來取代之?!堕L編》卷8乾德五年(967)二月癸酉條載:“御史臺上言:‘伏見大理寺斷徒罪人,非官當之外,送將作監(jiān)役者,其將作監(jiān)舊充內(nèi)作使,又有左校、右校、中校署,比來工役,并在此司,今雖有其名,無復役使?;蛴鲮艏拦┧?,則有本寺供官。欲望令大理寺依格式斷遣徒罪人后,并送付作坊應役?!瘡闹!边@條史料敘述了宋代罪犯配隸在京師將作監(jiān)服役的情況,其中未涉及官戶、官奴婢役使的問題。宋人此山貰冶子《唐律釋文》卷3“雜戶”條釋曰:“雜戶者,謂先代配隸在諸司課役者。若今不刺面配在將作監(jiān)、太常院東西庫務者?!贝松劫B冶子把宋代不刺面配隸在將作監(jiān)、太常院東西庫務的罪犯比類唐雜戶。唐雜戶,來源于罪犯。《唐律疏議》卷12《戶婚律》曰:“雜戶者,前代犯罪沒官,散配諸司驅使,亦附州縣戶貫,賦役不同白丁。”《唐六典》卷6云:“凡反逆相坐,沒其家為官奴婢。一免為番戶,再免為雜戶,三免為良人?!彼未m仍有雜戶之名,但涵義與唐雜戶毫無相同之處。此山貰冶子的釋文與乾德五年御史臺的奏言所談到的將作監(jiān)役使配隸罪犯內(nèi)容是吻合的。就是說,以往籍沒在京師服役的官奴婢、雜戶的角色已經(jīng)被宋新刑法中的配隸犯所取代。

宋太祖建隆四年(963)制定了折杖法,作為徒、流、杖、笞刑的代用刑,使“流罪得免遠徒(徙),徒罪得免役年,笞、杖得免決數(shù)”,②以法律形式制定出一個統(tǒng)一的刑罰執(zhí)行標準。宋代對重案、要案之犯,除實施折杖法之杖刑外,還以附加配隸法等刑罰方式從重懲處。這是宋代刑法具有的靈活變通的特點。犯人發(fā)配遠處,隸于軍籍服役?!端问贰肪?01《刑法志》載,“凡應配役者傅軍籍,用重典者黥其面。會赦,則有司上其罪狀,情輕者縱之;重者終身不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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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轉引白楊鴻烈《中國法律發(fā)達史》(商務印書館,1930年)導言。

② 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68《刑考》。

應當指出,不能把宋代的配隸罪犯與籍沒的官奴婢混為一談。大中祥符元年(1008),真宗因所謂“天書”之事,曾詔:“左降官配隸諸州衙前者,所在州件析以聞,配流徒役人及奴婢針工,并放從便?!雹傥鯇幩哪辏瑧c州發(fā)生兵變,神宗詔:“其親屬當絞者論如法;沒官為奴婢者,其老、疾、幼及婦女配京東、西,許人請為奴婢,余配江南、兩浙、福建為奴;流者決配荊湖路牢城。非元謀而嘗與官軍斗敵,捕殺獲者,父子并刺配京東、西牢城;老、疾者配本路為奴?!雹谠谶@兩封詔書中,配隸罪犯與籍沒的官奴婢是并存的,可見兩者的身份不一樣。籍沒罪犯為奴婢,乃承襲唐制,“凡反逆相坐,沒其家為官奴婢”。③而配隸罪犯并非都是“反逆相坐”。法律規(guī)定,官奴婢是一種賤民,屬于階級范疇,是通過法律程序,剝奪罪犯的良人身份,將其打人被奴役階級的最下層,而配隸罪犯不屬階級范疇,只是對罪犯的一種刑事懲治。隨著宋代社會的發(fā)展,配隸法實施的范圍越來越廣泛。淳熙十四年,有臣僚奏言:“刺配之法,始于晉天福間,國初加杖,用貸死罪。其后科禁浸密,刺配日增??贾断榉庪贰?,止46條,至于慶歷,已170余條。今淳熙配法,凡570條。配法既多,犯者日眾。黥配之人,所在充斥?!雹艽膛浞l的不斷增多,與宋代用配隸犯取代籍沒的官奴婢服役之制有著緊密聯(lián)系。

當官奴婢不存在了,因官奴婢而實施的請給制度、給賜制度等等也就不存在了。此時,法律意義上的良賤制度也就真正消亡了。 二 “主仆名分”下的雇傭奴婢

在宋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主仆名分”、“奴主之分”之說,⑤用以指奴婢、佃客與雇主結成的關系。主仆關系是宗法家族主義在社會關系中的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社會法律極力維護家族主義,強調(diào)家長對家族的統(tǒng)治權力,鞏固尊卑貴賤的等級制度。在宋代,雇傭奴婢以契約形式與雇主結成主仆關系,成為雇主家族中的卑幼之輩。在日常生活中,雇主以家長身份對奴婢進行監(jiān)管。北宋至和元年(1054)仁宗曾詔:“士庶之家,嘗更傭雇之人,自今毋得與主之同居親為昏,違者離之。”⑥此詔令的規(guī)定,是基于奴婢為家庭同居成員這一觀念而制定的。袁采說:“婢仆欲其出力辦事,其所以御饑寒之具,為家長者不可不留意。”⑦在袁采看來,雇主就是家長。劉克莊在《饒州州院推勘朱超等為趕死程七五事》的判案中說:“在法:諸相容隱人不得令為證,而州縣案公然逼仆證主,此一大可疑也。”⑧“諸相容隱人不得令為證”,乃是指《宋刑統(tǒng)》卷6《名例律》的規(guī)定:“諸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隱,部曲、奴婢為主隱,皆勿論。即漏露其事及撾語消息,亦不坐。其小功以下相隱,減凡人三等……議曰:同居,謂同財共居,不限籍之同異,雖無服者并是?!狈梢?guī)定同居者有罪相容隱,和主人同居的賤口奴婢亦納入相容隱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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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宋會要輯稿·刑法》4之4。

② 《長編》卷221,熙寧四年三月辛丑。

③ 《舊唐書》卷43《職官志》。

④ 《文獻通考》卷168《刑考》。

⑤ 周密:《齊東野語》卷7《洪端明入冥》;另參見仁井田陞《中國法制史研究——奴隸農(nóng)奴法.家族村落法》(東京大學出版會,1980年補訂版)第169頁。

⑥ 《長編》卷177,至和元年十月壬辰。

⑦ 袁采:《袁氏世范》卷3《婢仆當令溫飽》,叢書集成本。

⑧ 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92《饒州州院推勘朱超等為趯死程七五事》,四部叢刊本。

“主仆名分”與宋代奴婢的法律地位

到了南宋,法律上的賤口奴婢消失后,作為雇傭奴婢的人力、女使也被視作同居者,從而劃人有罪相容隱之列?!稇c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名例敕》曰:“諸于人力、女使、佃客稱主者,謂同居應有財分者,稱女使者,乳母同?!痹凇巴佑凶锵酁殡[”制度下,除了特定的情況以外,通常奴婢不可以向官府舉告雇主的犯罪行為。有學者認為宋奴婢可以舉告雇主,那是經(jīng)法律允許的極個別特例,并不具有普遍意義。如學者常引用的《慶元條法事類》卷29《興販軍需》所載隆興元年(1163)敕:“(諸興販軍需)知情停藏,同舡同行梢工水手能告捕及人力、女使告首者,并與免罪?!逼鋵嵾@是針對興販軍需這一特定事項,規(guī)定人力、女使可以豁免通常情況下舉告雇主而必須承擔的法律責任。如果說人力、女使具有普遍舉告雇主的權利,那么這里法律就沒有必要就舉告興販軍需事項予以特別的強調(diào)。趙善璟《自警篇》載:“(宋元獻公)守洛,有一舉人行囊中有不稅之物,為仆夫所告。公曰:‘舉人應舉,孰無所貨之物,未可深罪。若奴告主,此風不可長也……仍治其奴罪而遣之?!雹偻刀惵┒?,為宋法律所禁止,盡管如此,仆卻不能因此告主?!端螘嫺濉な池洝?6之24載,紹熙元年(1190)“臣僚言:近見朝廷從兩制、漕臣之請,所至揭榜,限以兩季,令官民、戶歸并詭名挾戶,限滿不自首者,許鄉(xiāng)司等首告……除人力、佃客、干當采米人不許告首外,田鄰并受寄人許令攛柜[自]首……從之”。這也是奴婢不能舉告雇主的明證。

在宗法主義統(tǒng)治下,尊長有權對卑幼實施處分權?!爸T子孫違反教令及供養(yǎng)有闕者,徒二年。”③對于家族內(nèi)部成員的相互侵犯,法律從罪名到刑罰的適用,都做了詳細規(guī)定。尊長對卑幼的犯罪,處罰較常人為輕;卑幼對尊長犯罪,處罰則從重。如南宋法規(guī)定:“諸者流三千里、配遠惡州。”但如果是人力雇主,雇主是品官之家,處斬;是民庶之家,處絞。其處罰重于犯同類罪的良人百姓。③這充分體現(xiàn)出法律極力維護尊卑等級制度的精神,即宋人所說的“上下之分不可廢也”。④上下之分在主仆之間,就是主仆名分。在法的身份上,奴婢對雇主始終處于弱勢。唐剛卯先生對傳統(tǒng)法律中的同居法作過很好的論述:“在封建法律中,這種‘名分’成為判案的重要依據(jù)?!雹葸@里,對于因宗族主義而形成的對家族同居成員的刑事處罰,我暫且稱之為“家族同居法”。

范公偶《過庭錄》記載了如下一件案例:“祖宗時,有陜民值兇荒,母、妻之別地受庸,民居家耕種自給,逾月一望省母。外日,省母少俟,其妻出讓其夫曰:‘我與爾母在此,乃不為意,略不相顧乎?!衽c妻相詬責不已。民曰:‘爾拙于為生,受庸于人,乃復怨我。’妻曰:.誰不為傭耶?’民意妻譏其母。怒以犁柄擊妻,一中而死。事至有司,當位者皆以故殺十惡論。案成,一明法者折之曰:‘其妻既受人傭,義當踅絕。若以十惡故殺論,民或與其妻奸,將以夫妻論乎?以平人論乎?’眾皆曉服。遂定以斗殺,情理輕奏聞。折之者被褒賞焉?!雹捱@件案子的最終處置是以家族同居法為原則的。在這件案子的處置上,夫妻名分讓位于主仆名分,被雇傭的奴婢與主人結成密切的依附關系,成為雇主的家庭成員,而與其配偶則暫時斷絕夫妻關系,不能享有原本應該享有的權利。這件典型的案例表明,奴婢在雇傭期間,與其配偶相犯,以凡人相犯論處。此案是主仆名分下雇傭奴婢法的身份的真實反映。對于《過庭錄》所記載的這件案例的真實性和典型性應該予以充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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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趙善瓖:《自警篇·報德不報怨》,叢書集成本。

② 《宋刑統(tǒng)》卷24《斗訟律·告周親以下》。

③ 《慶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

④ 《長編》卷178,至和二年二月甲辰。

⑤ 唐剛卯:《封建法律中同居法適用范圍的擴大》,《中國史研究》1989年第4期。

⑥ 范公偶為范仲淹玄孫。陸心源《宋詩紀事》卷41:“公偶,文正公之后,著《過庭錄》?!薄端卧娂o事小傳補正》曰:“范公偶,忠宜公第三子正思之孫,直方之子。”范正思兄范正平,《宋史》有傳,主要活動于徽宗朝。據(jù)此推算,范公偶約生活于南宋前期。

《長編》卷345元豐七年五月丁卯載有御史蹇序辰的一段奏言: “聞知杭州張詵于部下雇乳婢,留三月限滿,其夫取之,詵乃言元約三年。其夫訴于轉運副使許懋,取契照驗,實三年也。始悟引致人見罔,挾刃往刺,既不相遇,旁中四人,卒與俱死。杭大冤之。”此事后經(jīng)查雖不實,但分析此事例,不難看出奴婢在雇傭期內(nèi),其本人及其家人沒有自由支配權。元祐四年(1089),宿州鄉(xiāng)貢進士張初平生母劉氏被宗室趙克懼雇為婢,張初平“愿納雇直歸其母,而克懼弗許。御史臺請從初平,以敦風教?!贝耸芦@得允準。①張初平想要在雇傭期內(nèi)贖回其為人雇傭的老母親,竟然鬧到了皇帝那里,最后以敦睦風教的名義,才破了常規(guī),得以如愿。

《司馬氏書儀》卷4《居家雜儀》載:“凡內(nèi)外仆妾,雞初鳴咸起,櫛總盥漱衣服,男仆灑掃廳事及庭,鈴下蒼頭,灑掃中廳,女仆灑掃堂室,設椅桌,陳盥漱櫛靧之具。主父、主母既起,則拂床襞衾,侍立左右,以備使令,退而具飲食,得間,則浣濯紐縫,先公后私。及夜,則復拂床展衾。當晝,內(nèi)外仆妾,推主人之命,各從其事,以供百役……凡女仆年滿,不愿留者,縱之。”十分具體地規(guī)定了作為家內(nèi)勞動者奴婢的勞作日程。在主人的指使下,奴婢日夜勞作,無空閑之時,直至雇傭期滿。袁采曰:“以人之妻為婢,年滿而送還其夫;以人之女為婢,年滿而送還其父母;以他鄉(xiāng)之人為婢,年滿而送還其鄉(xiāng),此風俗最近厚者?!雹谠少潛P了依法雇女使的做法。反過來,也說明,在雇傭期內(nèi),主人對受雇者有著人身支配權。不到年限,其家人是不能接回去的。

上述材料都說明了一個事實,即奴婢在雇傭期間猶如賣身于雇主,毫無自主權。雇傭期間,雇主可以占有女使的身體,女使沒有性自主權。③

趙宋政權建立后,成功地消除了唐末五代以來諸侯割據(jù)局面,重建了中央集權統(tǒng)治。社會政治經(jīng)濟得到迅速發(fā)展,社會呈現(xiàn)出與以往不同的局面。一方面由于社會生產(chǎn)關系的變化,租佃制普遍確立,契約關系廣泛發(fā)展,廣大勞動者人身依附關系大大減弱,社會地位有了提高,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自由權。科舉制的大規(guī)模開放,使得一部分社會下層人士改變了身份。以上下有別、貴賤有分和長幼有序為核心的傳統(tǒng)禮教和倫理道德面臨挑戰(zhàn)。另一方面,登上政治舞臺的官僚地主階級不像門閥士族那樣享有世襲特權,面對變化了的社會,他們的地位很不穩(wěn)固?!捌毡榍闆r是三世而后衰微”。④為適應新局面的需要,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地主階級政治家、思想家提出了一套新的理論體系,極力強調(diào)“上下之分,尊卑之義”,認為“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于天地之間?!雹菟麄儼炎诜ǖ燃壷贫燃{入先于萬物而存在的“天理”之中,極力用儒家倫理道德來規(guī)范人們的思想,使人們承認現(xiàn)實秩序,服從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地主階級通過立法,把禮的“上下之分,尊卑之義”的等級原則注入了雇傭契約關系之中。奴婢與雇主以契約關系結成“主仆名分”,依據(jù)這一名分,雇傭奴婢被納人家族同居范圍,任何違背主仆名分的行為都將受到嚴厲懲處,從而把雇傭奴婢束縛在可控制的范圍內(nèi)。主奴雙方通過雇傭契約使各自的權利和義務相互轉讓,奴婢通過出賣勞動力來換取雇主的報酬;雇主則通過提供報酬來換取奴役奴婢的權利。這里,契約被賦予了雙重職能,既是雇傭奴婢用以保護自己有限的人身權的憑證,也是地主階級用以奴役、控制雇傭奴婢的許可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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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長編》卷42,元祐四年四月癸亥。

② 《袁氏世范》卷3《雇女使年滿當送還》。

③ 參見王子宇《中所見的女使訴訟——傳統(tǒng)婦女法律地位的一個側面》,《宋代社會與法律》,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1年,第213—236頁。

④ 參見朱瑞熙《宋代社會研究》(中州書畫社,1983年)第2章。

⑤ 朱熹編《二程全書·遺書》卷5,四部備要本。 三 宋代奴婢的法律地位

宋代雇傭奴婢在主仆名分下雖然處于弱勢,但其法律地位較之以往的賤口奴婢有了很大提高。從法律上講,雇主是不能隨便處罰奴婢的。景德二年(1005),“駙馬都尉石保吉不時請對,言仆人張居簡掌私財,誘所侵盜,愿賜重責。上曰:‘自有常典,豈可以卿故法外加刑?’”①貴為駙馬都尉者要處罰一個仆人,還得請皇帝下旨,換言之,奴仆的處罰自有一套程序。

北宋由于存在兩種不同身份的奴婢,因之適用于這兩種奴婢的法律也有差異。北宋初制定的《宋刑統(tǒng)》沿用了唐律,其中事關奴婢的刑法條款,是針對賤口奴婢的。而事關雇傭奴婢的具體刑法因宋代法典的亡佚未能完整地留傳下來。我們只能借助宋代司法實踐中的案例來尋找法律線索?!堕L編》卷31太宗淳化元年十月乙巳條記載了一件錢若水所斷的著名案例:

有富民家小女奴逃亡,不知所之,女奴父母訟于州,命錄事參軍鞫之。錄事嘗貸錢與富民不獲,乃劾富民父子數(shù)人共殺女奴,棄尸水中,遂失其尸,或為首謀,或從而加害,罪皆應死。富民不勝拷掠,自誣服。具獄上州官審覆,無反異,皆以為得實。若水獨疑之。留其獄,數(shù)日不決。錄事詣若水廳事,詬之曰:“若受富民錢,欲出其死罪耶?”若水笑謝曰:“今數(shù)人當死,豈不可少留,熟觀其獄詞耶?”……若水因密送女奴于知州,乃垂廉引女奴父母問曰:“汝今見女,識之乎?”對曰:“安有不識也!”即從廉中推出示之,父母泣曰:“是也?!蹦艘幻窀缸酉て菩悼v之,其人號泣不肯去,曰:“微使君賜,則某族滅矣?!?/p>

案例中的小女奴應是從事家內(nèi)勞動的雇傭婢女。此案例表明雇主殺害雇傭奴婢是以常法量刑,要抵命的,不能減輕刑罰。奴婢在法律上被視為良人。這與唐律有關賤口奴婢的規(guī)定不同。唐律:“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雹跓o罪而殺,即為故殺,唐代僅處徒一年刑。但是北宋初期實行的這一主殺奴婢必須抵命的法律到了真宗天禧三年(1019)卻發(fā)生了變化,改為減常人一等處置,《文獻通考》卷11《戶口考·奴婢》載:

(天禧三年)大理寺言:按律,諸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者,杖一百;無罪而殺者,徒一年。又條,諸主毆部曲至死者,③徒一年;故殺者,加一等。其有愆犯決罰至死及過失殺者,勿論。自今人家傭賃,當明設要契,及五年,主因過毆決至死者,欲望加部曲一等,但不以愆犯而殺者,減常人一等,如過失殺者,勿論。

宋真宗采納了此立法建議。大理寺的奏言有兩層意思,一是引述了《宋刑統(tǒng)》所載律對主人傷害賤口奴婢的規(guī)定。這一規(guī)定雖然沿用唐舊律,但此律在當時仍然是有效的。如神宗元豐六年制定的配:軍新法規(guī)定:“犯盜流以下皆配本州為雜役軍,以省禁兵護送。其人與所隸將校相犯,論如奴主相犯律。”④“奴主相犯律”即《宋刑統(tǒng)》中賤口奴婢與主人相犯的法律。這一規(guī)定說明了北宋當時并沒有廢棄此奴主相犯律。二是參照此律,宋制定了針對“傭賃”奴婢的新法:毆殺有過“傭賃”奴婢者,加毆殺部曲律一等;無故毆殺“傭賃”奴婢,減常人一等罪。常人相毆致死,依法當絞。減常人一等,即處以流三千里刑,亦即雇主殺死奴婢,不必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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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長編》卷61,景德二年十月丙戌。

② 《唐律疏議》卷22《斗訟律》。

③ “一年”,原文誤作“二年”;“又條,諸主毆部曲”,原文作“又諸條,主毆部曲”,據(jù)《宋刑統(tǒng)》卷22《斗訟律》校正。

④ 《長編》卷334,元豐六年三月辛丑。

學者常引用這段史料來說明宋對律的修改,以論證宋代奴婢地位的提高。然而我以為天禧三年的立法是良人奴婢化的標志,這一立法不是對律的修改,而是參照律制定出適用于雇傭奴婢的新法律。北宋存在賤口和雇傭兩種不同身份的奴婢,前者沒有戶籍和身份,后者是良人,是國家的編戶齊民。他們在法律上必然有等級格差。因此大理寺的立法并沒有改變律的原有規(guī)定,而是另外增立了新的條款。新法比照部曲律量刑加等實施,而不是在賤口奴婢律上量刑加等。唐朝時,部曲亦“身系于主”,但身份高于賤口奴婢。這反映出宋代的這一法律是把雇傭奴婢當作家內(nèi)服役者來看待的,表明雇傭奴婢的地位確實比賤口奴婢有了提高,同時也清晰地表明雇傭奴婢的良人身份在法律上已被劃人了另類,與太宗時的雇傭奴婢適用的良人常法相比,雇傭奴婢地位無疑是降低了。

需要指出的是,此刑法的實施有個先決條件,即雇傭期需滿五年。不滿五年,則不適用此法律條款。《宋刑統(tǒng)》卷19《賊盜律·強盜竊盜》云:“準建隆三年二月十一日敕節(jié)文:起今后犯竊盜,贓滿五貫文足陌,處死。不滿五貫文,決脊杖二十,配役三年……其隨身并女仆偷盜本主財物,贓滿十貫文足陌,處死;不滿十貫文,決脊杖二十,配役三年……如是伏事未滿二二周年偷盜者,一準凡人斷遣?!碑敃r的法律處罰原則是,依附關系越強烈,家庭關系越親近,則處罰比起常人來,就越輕。敕文對伏事主人滿二年的隨身及女仆偷盜本主財物,規(guī)定贓滿十貫文足陌,處死,而一般外人贓滿五貫文足陌,便處以死刑。顯然對前者的量刑處分要輕得多,其量刑贓物是后者的兩倍。同時敕文還規(guī)定在主人身邊服務未滿兩周年的,則以凡人論處。我們反過來再看天禧三年的規(guī)定,對于雇傭期未滿五年的雇傭人被雇主殺害,如何處置,法律沒有明說,我以為既然規(guī)定中有“及五年”之說,那么依據(jù)建隆三年敕令規(guī)定的未滿兩周年偷盜主人財產(chǎn)以凡人論處的原則,不滿五年者將不適用減一等處罰的規(guī)定。茲再舉《慶元條法事類》中的法律為例:“諸受人欲雇者,若雇人欲販者,相犯及奸,并同凡人(奸欲雇、欲販婦女者,止坐男子)?!雹龠@條法令對于尚未形成牢固主仆關系的雇傭雙方所產(chǎn)生的刑事案件,以一般凡人關系論處,并不適用家族同居法。這條法令對于正確認識天禧三年大理寺規(guī)定的“及五年”的涵義,完整理解這一法的精神,是有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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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慶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名例敕》。

大理寺所言不滿五年的傭賃之人以及《宋刑統(tǒng)》所載“伏事未滿二周年”的隨身、女仆以凡人論處,說明這些人的身份皆為良人。這些雇傭奴婢依附于雇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共同生活,被視作雇主的同居者;雇主對奴婢有恩,成為奴婢的尊長,奴婢被視為卑幼。雇主與奴婢的關系是尊長與卑幼的關系。天禧三年大理寺的立法,第一次就雇傭奴婢的法律地位作出明確規(guī)定,正式將雇傭奴婢納人家族同居范圍,法律上適用家族同居法。

論述至此,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大理寺天禧三年的立法是參照了《宋刑統(tǒng)》中的故殺奴婢、部曲律而制定的。這一法律是基于當時尚存在良賤制度這一特定的因素才得以設立。假如到了南宋良賤制不存在時,這一法律是否還繼續(xù)有效?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南宋時期的法律,雖有《慶元條法事類》傳世,但是個殘本,其中不見有雇主傷害奴婢的處罰條款。然《宋會要輯稿·刑法》1之57所載南宋紹熙二年八月的一件司法案例頗能說明問題:“臣僚言:‘處州何強因罵人力何念四,別無毆擊實狀,忽逃而之他去。有何閏勝者,于溪污內(nèi)尋得一不識名尸首,遂誣告何強,以為毆殺其仆,檢驗委有致命痕傷。而仆之父亦妄行識認,官司禁勘,逼勒虛招。何強竟死于獄。后何念四生存復還。使何強不死于獄,必死于法,治獄之官可非其人?推鞫讞議之際,可不致其審哉?’”這是件訴雇主毆殺人力案,從審理情況及臣僚言“何強不死于獄,必死于法”來看,主毆雇傭奴婢致死,是要判處死刑的。這一案例表明,前述天禧三年的法由于時代的不同已經(jīng)失效。

事實上,早在北宋后期,天禧三年的法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建中靖國元年(1101),宋徽宗在敕書中云:“主毆人力、女使有愆犯,因決罰邂逅致死,若遇恩,品官、民庶之家,并合作雜犯?!雹龠@里所謂“雜犯”是指雜犯死罪,即除十惡、故意殺人等罪以外非情理嚴重的死罪犯。《宋刑統(tǒng)》卷2《名例》釋曰:“謂非上文十惡、故殺人、反逆緣坐、監(jiān)守內(nèi)奸、盜、略人、受財枉法中死罪者”。這意味著主毆有過奴婢致死是要承擔相應的死刑責任的。雇主毆殺有過奴婢,尚要處死刑,舉輕明重,則雇主毆殺無過奴婢,也必定要處死刑。宋一方面對主毆有愆犯的人力女使,因決罰邂逅致死,要追究其相應的責任;同時又考慮到主仆之間的名分關系,給予一定的法律特權。正犯死罪囚與雜犯死罪囚,在理論上都要剝奪生命。但對于前者,朝廷頒布的一般性的大赦令是不能赦減罪刑的,而雜犯死罪不受此限制。《宋大詔令集》卷218載慶歷五年(1045)《陜西解嚴曲赦》:“見禁罪人,除十惡并故殺、謀殺、劫殺、放火、持杖行劫、侵盜官物、偽造符印、合造毒藥、官典犯正枉法贓,依法實行外,應雜犯死罪,并斗殺死罪,并斗殺情理可憫者,并許從流。”建中靖國元年規(guī)定的意義在于給犯雜犯死罪的雇主網(wǎng)開一面,若遇大赦令,可以保住他們的性命。

在宋代文獻中,??吹綒垰⑴镜挠涊d,但兇手并未抵命。這些事例中的奴婢有的是賤口奴婢,有的是雇傭奴婢,混雜在一起,不易區(qū)分。依據(jù)法律,傷害不同身份的奴婢,兇手所受懲處的力度也不一樣。且兇手多半是朝廷官員或貴戚,在刑事處罰上,他們享有法律特權,可以“八議”、“官當”法減免罪刑。此外文獻的記載常有歧義。研究奴婢的法律地位,應該以法律和正式的司法案例為據(jù)。

學者一般都注意到了舊人力犯主加凡人論罪,但對于舊主奸女使,依凡人論罪的規(guī)定,卻認識不足。《慶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雜敕》:“諸舊人力奸主者,品官之家加凡奸二等;民庶之家,加一等……舊主與女使奸者,各以凡論?!惫蛡蚱跐M后,奴婢恢復獨立的齊民身份。此時假如奴婢侵害舊主,則加凡人罪處置。因為“奴婢、部曲,唯系于主,為經(jīng)主放,顧有宿恩,其有毆罵,所以加罪”。②但反過來,舊主奸原雇奴婢,則以凡人論處。舊主與奴婢在法律層面上雖然仍存在不平等關系,但畢竟舊主不能在雇傭期外對奴婢為所欲為。雇主奸舊女使一以凡人論處,其他侵害舊奴婢的行為,也必定是以凡人論處的?;謴妄R民身份后的奴婢與舊主的關系是常人與常人的關系,對于已解除雇傭關系的原主奴雙方來說,主仆名分的影響雖然仍存在,卻是單向的,只存在于奴婢侵害舊主之時,不存在于舊主侵害奴婢之時。

從太宗淳化元年時的法,到北宋天禧三年的法,到建中靖國元年的規(guī)定,再到南宋紹熙二年案例反映的法,反映了宋代雇傭奴婢法律地位的波動變化。隨著法律意義上的賤口奴婢的逐漸消失,雇傭奴婢的法律地位又恢復到了太宗淳化元年時的規(guī)定。但雇傭奴婢法律地位的提高仍是有限的。雇傭奴婢與地主階級仍處于不平等地位,雇主侵害雇傭奴婢依常人法,是因奴婢具有良人身份;雇傭奴婢侵害雇主,依家族同居法加重懲處,則是因“主仆名分”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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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慶元條法事類》卷16《赦降·隨敕申明》。

② 《宋刑統(tǒng)》卷23《斗訟律》。

唐律給予貴族、官僚許多法律特權,到了南宋,除了這些特權外,又增加了不少條款來保護官僚的利益。例如奸非罪,《唐律疏議》卷26《雜律》規(guī)定:“其部曲及奴,奸主及主之期親,若期親之妻者絞,婦女減一等,強者斬?!碧坡稍诹啃躺喜]有依受害者身份等級定出刑罰格差來。但到了宋代卻發(fā)生了變化。南宋《慶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名例敕》規(guī)定:“諸人力奸主者,品官之家絞,未成,配千里,強者斬,未成配廣南;民庶之家加凡人三等,配五百里,未成,配鄰州,強者絞,未成配三千里?!蹦纤畏▽Ψ讣槲圩锏姆溉怂鞯牧啃蹋狼址笇ο蟮牟煌兴鶇^(qū)別。侵犯對象區(qū)分為品官之家和民庶之家。奴婢侵犯前者所受懲處要重于侵犯后者,這種法律上的等級格差顯示出品官之家身份高于平民之家。在南宋,良賤制度已消亡,奴婢人身依附關系大為減弱的情況下,宋代法律作如此規(guī)定,是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的。這與宋學的勃興密切相關。如所周知,理學十分強調(diào)上下、尊卑等級之分。實際上這種法律上的等級格差,乃是在宋代新形勢下,宗法等級制度的演繹擴張在法律上的反映。

就宋代的奴婢而言,其主體為雇傭奴婢。奴婢來源的低賤,決定了奴婢地位的低下。相反奴婢來源如是具有自由身份的良人,則奴婢的地位自然有所提高,而宋代大量存在的無生產(chǎn)資料的具有良人身份的客戶,為雇傭奴婢提供了豐富的勞力資源,這是宋代奴婢地位得以提高的最主要的原因。元豐七年監(jiān)察御史來之邵“雇雜產(chǎn)女為婢”,因“有此污行”,而遭彈劾,結果受降職處分。①雜戶,宋人又稱“戶”、“倡戶”。②但宋代雜戶與唐之雜戶的含義不同。唐之法律意義上的雜戶,宋已不存。南宋人費袞說:“律文有官戶、雜戶、良人之名。今固無此色人,讞議者已不用此律?!雹鬯沃s戶,是之戶?!傲既朔讣槿艘焉?,理為雜戶,斷脊杖,送妓樂司收管”。④《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2《士人因奸致爭既收坐罪名且寓教誨之意》載一判案云:“阿連原系傅十九之妻,不檢,背夫從人,與陳憲、王木奸通……跡其所犯。系是雜戶?!彼坞s戶有公私之分,官用于官府伎宴陪酒取樂之需,有專門的戶籍。雜戶的地位很低,宋規(guī)定作為國家命官不得與雜戶有染,違者將受處分。元豐元年尚書主客郎中張充宗、供備庫副使高遵制接伴遼使,“以違禁物償所亡器皿,于驛舍奸雜戶”,受到追一官勒停的處分。⑤須注意的是,對奸雜戶的官員作出處罰,并不說明雜戶地位的提高。國家對官員有著廉潔自好的倫理道德要求,儒家士大夫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雜戶身份低下,士大夫若與之發(fā)生性關系,無疑有損于朝廷官員的聲譽和清望。南宋寧宗慶元時期的《戶令》規(guī)定:“諸令妻及子孫之婦若女使為倡,并謀合與人奸者,雖未成,并離之(雖非謀合,知而受財者同),女使放從便?!雹捱@一法令規(guī)定表明宋代雜戶身份低于奴婢。從來之邵雇雜戶女為婢受處分案來看,雜戶女因其身份的低賤不能受雇于人,可見雇傭奴婢的來源是有講究的,通常為良人。淳熙十四年,婺州有一“蔭婦”阿徐,忘身為雇主復仇,殺死兇手之父,法當絞,孝宗詔“特送鄰州編管”。⑦這位被人雇傭的蔭婦阿徐顯然是位良人。袁采曾對宋代雇傭奴婢的來源作過剖析:“大抵小民有力,足以辦衣食,而力無所施,則不能以自活,故求役于人?!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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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長編》卷348,元豐七年八月丙子條;《宋會要輯稿·職官》66之29。

② 關于雜戶,高橋芳郎已有研究成果,參見氏著《宋—清身份法的研究》第4章。本文對此問題不再展開,僅作些補充。

③ 費袞:《梁溪漫志》卷9《官戶雜戶》。

④ 方回:《續(xù)古今考》卷36《酒漿篷醯酼鹽冪奄女奚》。

⑤ 《宋會要輯稿·職官》66之3。

⑥ 《慶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

⑦ 《宋會要輯稿·刑法》8之1。

⑧ 《袁氏世范》卷3《婢仆當令飽暖》。

在唐宋變革期階級結構的調(diào)整重組中,失去生產(chǎn)資料而被迫出賣勞動力的下層勞動者有著各種不同的稱謂。諸如“僮客”、“奴仆”、“傭客”、“地客”、“童仆”等等,有些是俗稱,有些是文人書面稱謂。①其間他們的身份時或小有差異,其法律地位也不盡相同。我以為在辨別和判定各色人的身份時,應該以法律為準。法律具有高度概括性和權威性,否則便會陷入紛雜瑣碎的資料坑中而不能自拔。宋初制定的《宋刑統(tǒng)》以及南宋寧宗時的法律匯編《慶元條法事類》,在當時雖然并不完全都是現(xiàn)行法,但基本上是兩宋社會政治經(jīng)濟的集中反映。在這兩部法律典籍中,都有《諸色犯奸》的類目。比較兩者,可以發(fā)現(xiàn)前者使用的“奴婢”、“部曲”、“雜戶”等法律稱謂在后者已經(jīng)不再使用。后者使用的是“人力”、“女使”、“佃客”稱謂。我以為,隨著南宋良賤制度的消亡,“奴婢”作為法律意義上的賤民之稱謂,在國家新修撰的法典中已停止使用。②社會生活中原先奴婢的角色由雇傭勞動者人力、女使來充當。因此在新修的法律里沒有了“奴婢”這一特定的法律意義上的名詞,代之以“人力”、“女使”。當然,在民間,由于歷史的原因,人們?nèi)匀皇褂谩芭尽边@一稱謂。但是人力、女使作為雇傭奴婢,在法的身份上是良人,而不是賤民?!稇c元條法事類》卷80《諸色犯奸·名例敕》曰:“諸于人力、女使、佃客稱主者,謂同居應有財分者,稱女使者,乳母同(所乳之子孫及其婦不用此例)?!痹诖朔钪?,我們可以看到法律把當時與“主”處于相對地位的各種雇傭者歸納為人力(女使)、佃客兩大類。其他雇傭者在法律上必定比附參照這兩類人員來定性。如乳母就歸人女使類。

就法律規(guī)定來說,兩宋皆禁止略人、和誘良人子女為奴婢?!端涡探y(tǒng)》卷20《賊盜律》:“諸略人、略賣人(不和為略,十歲以下雖和亦同略法)為奴婢者,絞?!边@是針對將良人略為賤口奴婢的行為而制定的。關于略人為雇傭奴婢,仁宗時《嘉祐敕》規(guī)定“略、和誘人為人力、女使,“依略、和誘人為部曲律減一等”?;兆跁r《政和敕》規(guī)定“論如為部曲律”。南宋高宗建炎三年敕又改為依《嘉祐敕》執(zhí)行。③這些是針對將良人略為雇傭奴婢行為制定的。南宋淳熙時,陳傅良在《桂陽軍告諭百姓榜文》中摘引當時在行的法律云:

律:諸略人、略賣人(不和為略,十歲以下雖和亦同略法)為奴婢者,絞;為部曲者,流三千里,為妻妾子孫者,徒三年(因而殺傷人者,[同]強盜法),和誘者,各減一等。

敕:諸略若和誘人,因而取財及雇賣或得財者,計人己之贓,略人者,以不持仗強盜論,一貫皆配千里,婦人五百里編管,因而奸者,依法;和誘者,以不持仗竊盜論,五貫配五百里,婦人鄰州編管。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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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參見王曾瑜《宋朝階級結構》第30—48頁;梁太濟《兩宋階級關系的若干問題》 (河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97—115頁。

② 需要說明的是,今本《慶元條法事類》尚有兩處涉及奴婢,在卷75《編配流役》類目中所言奴婢,乃當時已不用之舊法,卷78《歸明附籍約束》中所言奴婢是針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而言的。

③ 以上規(guī)定皆見《宋會要輯稿·刑法》1之33建炎三年四月條。

④ 陳傅良:《止齋先生文集》卷44,四部叢刊本。

這兩條法律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陳傅良摘引的第二條敕文,顯然是針對略、和誘人為人力、女使行為而定的。但法律中已經(jīng)沒有比照略、和誘人為部曲律處置規(guī)定,而是比照一般的強竊盜法,以得贓多寡來量刑定罪。這個變化反映了當時雇傭奴婢法律地位的提高。

其:二,第一條所謂律,即《宋刑統(tǒng)·賊盜律》中的條文。不過陳傅良所引這條律提到的賤口奴婢,并不表明南宋當時還產(chǎn)生法律意義上的賤口奴婢。陳傅良摘引此律的用意是針對將良人略賣為類似于以往終身為奴的賤口的違法行為。這可以舉與陳傅良同時代的葛洪和羅愿的言論為證。葛洪云:“古稱良、賤者,皆有定品,良者即是良民,賤者率皆罪隸。今之所謂奴婢者,概本良家,既非氣類之本卑,又非刑辟之收坐,不幸迫于兵荒,陷身于此。非上之人有以蕩滌之,雖欲還齒平民,殆將百世而不可得?!雹倭_愿亦云:“今世所云奴婢一概本出良家,或迫饑寒,或遭誘略,因此終身為賤?!雹诟鸷楹土_愿都談到了當時事實上存在略人為賤口的現(xiàn)象。這些被略賣者“終身為賤”,與有雇傭期限的人力、女使不同,只有依靠朝廷的力量才能解脫為良人。南宋《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2《母子不法同惡相濟》載:“掠人女與妻,勒充為婢,不償雇金,在法當絞?!彼^“不償雇金”,是說把良人略為賤口奴婢而不是以雇傭形式役使于人?!睹珪星迕骷匪d的法實際上與陳傅良摘引的《宋刑統(tǒng)·賊盜律》律文的精神是一致的。

值得注意的是,葛洪和羅愿在提到這些不為法律所承認的賤口時,都用“奴婢”這一稱謂,而不用“人力”、“女使”之稱。奴婢和人力、女使身份不同,前者特指賤口奴婢,后者指雇傭奴婢。在唐,奴婢如同財產(chǎn)可以買賣。至宋,奴婢普遍以雇傭形式依附于雇主。南宋禁止略人為奴婢,違者處死刑,似乎與宋初制定的《宋刑統(tǒng)》規(guī)定一樣。然而與北宋相比,歷史已進了一大步。我們在分析此問題時,應注意區(qū)分兩個層面的不同點,即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和民間的實際狀況。在國家法律規(guī)定層面上,南宋時已無良賤制度。然在民間,由于種種原因,還存在略賣奴婢現(xiàn)象。這些人被略賣后,“終身為賤”。柳田節(jié)子稱之為“私賤民”,其與以往法律意義上的賤民事實上相同。但國家不承認這種賤民的合法性。故南宋法律嚴禁把良人強行抑制這種賤民性質(zhì)的奴婢?!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的是良賤制存在時的法律,《名公書判清明集》記載的則是良賤制已被屏棄時的法律,兩者已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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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葛洪:《涉史隨筆·漢高帝詔免奴婢自賣者為庶人》。

② 《羅鄂州小集》卷5《鄂州到任五事札子》。 結

唐末五代以來,社會經(jīng)歷了劇烈的動蕩,門閥士族徹底瓦解,良賤制受到強烈沖擊,從而為賤口奴婢的解放開辟道路。大動蕩之后,社會各階級被重新組合,形成新的階級結構,大量奴婢成為自由人。奴婢來源逐漸枯竭,導致奴婢市場萎縮。相反,雇傭市場卻隨之擴大。許多失去生產(chǎn)資料的貧困良人出賣勞動力,與雇主結成契約關系,從事原來賤民所從事的職業(yè)。但是奴婢制并沒有立即隨著門閥世族的消亡而立即消失。北宋時期,還存在有法律意義上的良賤制。良賤制度的消亡,確切地說是在南宋時期。宋代違法略賣的奴婢,不是真正法律意義上的賤民。原先賤口奴婢所從事的家內(nèi)服役者的職業(yè)仍然存在,由于良賤之別的觀念不可能隨著良賤制度的消失而立即消失,這一職業(yè)的后來承擔者,在民間仍然被當作賤口奴婢看待。宋代奴婢的法律地位,在兩宋不同時期因良賤制度的存亡而有所變化。宋代奴婢受其在日常生活中實際謀生方式的制約,具有職業(yè)身份的低賤性,因“主仆名分”的影響,依附于雇主,沒有自主權,與雇主發(fā)生法律糾紛時,以家族同居法處置,法律上與雇主仍處于不平等地位。

在北宋,奴婢實際是由賤口奴婢和良口奴婢組成的混和體。作為賤口的奴婢,依然是律比畜產(chǎn),被當作家庭財產(chǎn)與雜畜、貨物同處一列。在賤口奴婢之外,普遍存在良口奴婢,他們來源于生活貧困的良人。他們以締結契約的方式,與雇主結成雇傭關系。相對于唐代的奴婢,宋代奴婢地位的提高主要是由于其成分的變化所致,即良人奴婢化的結果。在良賤制受到?jīng)_擊后,原來舊的針對賤口奴婢的法律無法適用于新的良口奴婢。掌握了政權的官僚地主階級通過立法。對調(diào)整后的階級結構中的雇傭勞動者的法律地位重新給予定位。天禧三年對雇主傷害良口奴婢的立法,是宋代地主階級在新形勢下首次作出的,這一立法正式將雇傭奴婢之法納人家族同居法范圍。此后隨著賤口奴婢的消失,宋雇傭奴婢的法律地位得到了提高。宋代有關奴婢法律地位的立法,與佃客法律地位的確定,①是唐宋變革的重要內(nèi)容。唐宋變革時期階級結構重新調(diào)整過程的完結,下限應該是在南宋,標志是法律意義上的賤口奴婢的徹底消失。

在人類文明史上,各民族的發(fā)展由于各自文化、地理、氣候等因素的不同而呈現(xiàn)多元化的態(tài)勢。唐宋之際,奴婢身份的提高過程,確實是一個雇傭契約關系的發(fā)展過程。人身依附關系與雇傭契約關系,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系。然而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宗法家族主義的頑固性,家族與國家,“二者互滲、互補,構成一個完整的封閉系統(tǒng)”,“這就造成身份意識的高度發(fā)達:身份逸出了家族的范圍,成為社會關系方面的基本要素”。②中國古代契約化過程帶有濃烈的身份制殘余。在契約關系下,官僚地主階級用以束縛農(nóng)民階級的“主仆名分”,乃是宗法家族主義在社會發(fā)展進程中嬗變后的頑強體現(xiàn)。日本部分唐宋變革論學者將宋代作為中國“近世”社會的開端,他們固然看到了唐宋時期勞動者人身依附關系的減弱,契約關系的普遍確立等現(xiàn)象。但他們的觀點顯然是以歐洲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轉化模式為依據(jù)的?!八麄儼褮W洲社會當作歷史發(fā)展的唯一基準,把跟歐洲社會的距離作為衡量歷史發(fā)展的尺度”。③就唐宋之際的變化而言,雖然宋代社會已經(jīng)顯露出某些歐洲近代社會才有的現(xiàn)象,但其距真正意義上的近代社會還很遙遠,遠遠沒有達到英國學者梅因所論述的歐洲古代社會向近代社會運動過程中發(fā)生的“從身份到契約”的質(zhì)的變化。④換言之,并沒有發(fā)生社會形態(tài)的根本變化。正如中國學者所指出的,唐宋時期的變革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形態(tài)的變革相比,“至多只能算是一個小變革”。⑤因此,那種試圖用歐洲發(fā)展的理論模式來解釋中國唐宋變革的研究不能不陷入困境。日本學者宮澤知之在《戰(zhàn)后日本的中國史論爭》一書中論述道:“在戰(zhàn)后中國史研究中,唐宋變革研究與封建制問題密切相關。封建制問題占據(jù)了理解世界史基本法則的核心位置……然而這一基本法則在唐宋變革研究中并未能成功地得到適用?!闭窃谶@樣的背景下,日本學術界出現(xiàn)了一種多系發(fā)展說的研究新傾向,研究者“力求把中國社會理解為與西方不同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⑥

毫無疑問,只有立足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發(fā)展的內(nèi)在因素,才能真正認識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發(fā)展形態(tài)。對宋代奴婢問題的深入研究,將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唐宋變革時期的社會,有助于認識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發(fā)展形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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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參見朱瑞熙《宋代佃客法律地位再探討》,《宋史研究論文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

② 梁治平:《“從身份到契約”:社會關系的革命》,《讀書》1986年第6期,第27頁。

③ 鶴見尚弘:《日本史學界的中國封建社會論》,欒成顯譯,《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86年第7期。

④ 梅因:《古代法》,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96—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