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荀鶴佛禪詩藝術風格探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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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晚唐著名詩人杜荀鶴與佛結緣，在其留存的詩作中有不少涉佛理禪詩。其中可確考的有五十一首，就其內容看大體分為四類：與禪師僧人交游詩、寺院佛塔題詩、投宿僧所之詩、觀寺景與風光感懷之作。這些詩作中的佛家思想與詩人自幼接受儒家教育的入仕理想相通互融，以禪理入詩，禪與詩的交互滋養(yǎng)是褪去塵俗的心靈洗滌，令詩人獲得了精神依托，形成了儒佛互補的獨特藝術風格。

關鍵詞：杜荀鶴；佛禪詩；儒佛互補

杜荀鶴近六十歲的生涯共創(chuàng)作詩歌三百多首，存有自編詩集《杜荀鶴文集》，初名《唐風集》，今可見“宋蜀刻本”影印版三卷，《全唐詩》收錄三卷。在其創(chuàng)作的三百多首詩中，可確考的涉佛禪悟詩有五十一首。這些詩歌大體分為四類：一是與禪師僧人交游詩，有十九首。二是寺院佛塔題詩，計有十四首。三為投宿僧所之詩，約計四首。四乃觀寺景與風光感懷之作，有十四首。

一、體悟人生“苦”與“空”的禪師僧人交游詩

杜荀鶴好與禪師僧人交游，在詩作中可查考名字的有休禪和、著禪師、愿公、元上人、休糧僧等二十余位，此外還提及多位山寺老僧及無名僧者。存有諸多交游詩，分為：送僧、贈僧、題僧。送僧之作寫送別場景，表達與僧人結交的深厚友情?！白弦旅髦髻?，歸寺感先師。受業(yè)恩難報，開堂影不知”（《送紫陽僧歸廬岳舊寺》）①，深感受到僧人幫助之恩是人生中珍貴的收獲?！盎忌砗檬欠甓U主，水洗皮膚語洗心”（《送僧赴黃山沐湯泉兼參禪宗長老》）②，得益于禪師教導和禪思洗禮，使飽受世間疾苦折磨的“患身”得以修復療愈。贈僧、題僧之作多體現(xiàn)詩人對佛理的獨到領悟，其不以固定形式和要求參悟，形成了一套獨家本領。“多生覺悟非關衲，一點分明不在燈。只道詩人無佛性，長將二雅入三乘”（《贈休禪和》），禪宗傳法主要是靠師傅啟迪弟子，“燈”喻指承襲佛法，如同燈能除去世間黑暗，佛法可照破世界冥晦，而未遁入佛門未披僧衣的詩人亦可多“生覺悟”，不以燈傳也能“一點分明”?！岸拧敝复笱藕托⊙?，以《詩經(jīng)》代儒家經(jīng)典，“三乘”比喻佛法三種法門，可以說是荀鶴不忘科考名利的別樣表達。的確詩人從未將儒佛對立，固守文化樊籬，其善于引詩入佛，以詩悟禪，詩與佛法交匯理悟，可謂為是契合禪宗拓寬禪定一種表現(xiàn)，足見儒佛思想和文化皆已浸入詩人內心。杜荀鶴身處唐末亂世，飽受命運無情摧殘，一生都在為仕途奔走，科考連遭挫敗，忠君治國的壯志未酬，種種苦痛未曾擊垮詩人，亦撮合了其與佛禪的善緣。生活清苦的現(xiàn)實讓詩人在逐日衰老和病痛中抒發(fā)著“苦吟”之聲，辛文房評價杜荀鶴苦吟之詩稱：“一觴一詠，變俗為雅，極事物之情，足丘壑之趣”①，詩苦意佳是旁人所不及的。詩中寫到“利門名路兩何憑，百歲風前短焰燈”（《贈僧》），“大道本無幻，常情自有魔。人皆迷著此，師獨悟如何”（《題著禪師》），在反思中撥云見日，詩人領悟名與利皆為虛幻，百歲生命亦如風中燭火，人生為“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②，然眾生“迷”于追逐，介懷名利得失，被虛妄所累，在無邊苦海中沉浮掙扎，也印證了人生之苦源于內心貪、嗔、癡三毒。理解苦，便要尋求解脫之道，詩人自是對此深有感悟，“解空非有自，所得是無言。眼豁浮生夢，心澄大道源。今來習師者，多鎖教中猿”（《贈臨上人》），猿謂心猿，喻心似猿猴急躁不安③。浮生如夢一切皆空，以修佛習禪之道降服心猿，化滅浮躁煩惱，磨練內心使其回歸平靜自在。荀鶴早已識得“空”是諸法實相，萬物眾生因緣和合而起、因緣散盡而滅，都處于無常變化中。對詩人而言為了理想是不能脫離塵俗的，在無法改變外界的情況下，唯有通過修為讓自身適應社會，既然苦因是人心，可藉著佛理調和，制服自心諸惡。詩人一生苦難波折，詩中苦吟之言是世態(tài)炎涼的客觀記錄，是人生切膚之痛的直陳表達，種種人生歷練都是“萬法皆空”的微妙見證，“說空空說得，空得到維摩④”（《題著禪師》），針對此詩，錢鐘書在《管錐編•老子王弼注》中言：“任汝空談‘空’，汝能空‘空’否?”語雖拈弄，意在提撕也。⑤即提醒三千大千世界萬事皆空，空為本性，也應注重事物現(xiàn)象的“有”，不執(zhí)于空，不執(zhí)于有，方能深刻把握性空。因此，在詩人眼中，“空”不是消極避世，不是對人的生命價值的否定，既然緣起性空，就應珍視人生過程，破除我執(zhí)，心胸豁達，自主地建構人生豐富的境界，收獲生命的真實價值。荀鶴積極接納包容生命中的所有苦楚，不間斷地反省修持，對人生有著更為廣闊的理解，才能在亂世中長期保持進取之心，堅守信念并付諸行動。

二、深通“頓悟”之智的寺院佛塔題詩

杜荀鶴創(chuàng)作的寺院佛塔題詩，主要載有九華山寺，岳麓山中的岳麓寺、道林寺，湘潭湘江邊的唐興寺，池州石埭的兜率寺，在今南京秦淮河北的瓦①[元]辛文房《唐才子傳》，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168頁。②賴永?！督饎偨?jīng)•心經(jīng)》，中華書局，2010年，112頁。③語出《維摩詰經(jīng)•香積佛品》：“以難化之人，心如猿猴故，以若干種法，制御其心，乃可調伏。”賴永海、高永旺譯注《維摩詰經(jīng)》，中華書局，2010年，163頁。④維摩，宋蜀本作“如何”，《全唐詩》注“一本作空么”⑤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79年，449頁。棺寺，以及位置不詳?shù)拈_元寺、江山寺、護國大師塔、及多個僧人院房。因詩人常年居九華山，多次游越、游湘，行蹤頻繁于今江蘇、江西、陜西等地，累年游學趕考，大量詩作時間難以考辯。詩人與僧人交游，游覽佛寺、題詩言志，作品大多題寫在墻壁、柱子等建筑上，公開展現(xiàn)可與他人切磋詩藝，詩作有表達當下的感受，亦有對佛理的思索。寺院佛塔題詩往往就地取材即興而發(fā)，反映所見所感?！吧厨B多翹足，巖僧半露肩。為詩我語澀，喜此得終篇”（《題江山寺》），寺院中景象、人物信手捏來，為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半m小天然別，難將眾木同。侵僧半窗月，向客滿襟風。枝拂行苔鶴，聲分叫砌蟲。如今未堪看，須是雪霜中”（《題唐興寺小松》），詩作描述寺中松樹天生外形矮小、不足以欣賞，須待到嚴冬時方能透出凌霜傲雪的高貴品格，詩人眼光獨到，從現(xiàn)場選材，以通俗淺顯的語言揭示了深刻寓意。“天生仙檜是長材，栽檜希逢此最低。一似舊山來砌畔，幾番凡木與云齊”（《題瓦棺寺真上人院矮檜》），由植被引發(fā)感嘆，本應為“仙檜”“長材”，卻被栽種得最為低矮，而“凡木”則高入云霄，以物喻己，抒發(fā)自身不得志的苦悶之情，此詩七、八句“今日偶題題似著，不知題后更誰題”，期待與人交流感悟。當理想抱負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時，釋家思想的涉入為緩解苦痛帶來了諸多益處，此類題詩強烈地傳遞了詩人對佛理的思索。“掛帆波浪驚心白，上馬塵埃翳眼紅。畢竟浮生謾勞役，算來何事不成空”（《贈題兜率寺閑上人院》），經(jīng)歷驚風破浪、塵土飛揚的崢嶸歲月，洗凈鉛華終歸落幕為空，峰回路轉后的感悟更加深刻。“刳得心來忙處閑，閑中方寸闊于天。浮生自是無空性，長壽何曾有百年”（《題德玄上人院》），詩人憑直觀感受，瞬間把握生命本質。禪宗主張人人皆可成佛，“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故知萬法盡在自心”⑥，從癡迷愚昧到當下得悟，從凡夫跨越至佛，這種超越是一念之轉，是依心頓悟，顯然詩人是完全意會此種思維方式的。“安禪不必須山水，滅得心中火自涼”（《夏日題悟空上人院》），“必能行大道，何用在深山。破衲新添線，空門夜不關。心知與眼見，終取到無間”（《題會上人院》），詩人通曉頓悟深意，深知修行無須采用誦經(jīng)、布施、坐禪等固定方式，不必禁錮于寺中苦修，在著衣吃飯、砍柴運水中皆可把握佛法真諦，不拘形式，順遂自然。“師愛無塵地，江心島上居。接船求化慣，登陸赴齋疏。載土春栽樹，拋生日餧魚。入云蕭帝寺，畢竟欲何如？”（《題戰(zhàn)島僧居》），戰(zhàn)島僧離群居島，平日化緣、栽樹、放生，荀鶴在這些瑣事中見到禪凈安穩(wěn)之心，再對比修建得高聳巍然的皇家佛寺，定然領略到戰(zhàn)島僧至真至純的精神境界。深通頓悟之智亦滿足了心靈的皈依。如詩中言“我雖未似師披衲，此理同師悟了然”（《題德玄上人院》），可見佛家對世間況味的解讀深深吸引和打動了詩人。且寺院大多遠離塵囂，深幽寂靜，詩人心映佛法，身處良景觸感生情，“萬般不及僧無事，共水將山過一生”（《題道林寺》），“唯有禪居離塵俗，了無榮辱掛心頭”（《題開元寺閣》），在遼闊靜謐的寺院中頓悟解脫之法，回歸安寧心境，盡管詩人終身未離塵俗，始終在名利場中尋求立身行道，但在與禪思佛法親近之際，釋家精神給予詩人莫大的撫慰。

三、禪隱與入仕之心交織的投宿僧所詩

杜荀鶴可考的投宿僧所詩僅有四首，亦可窺見詩人儒佛互補的人生軌跡。杜荀鶴入仕思想根深蒂固。詩人家境貧寒，“三族不當路，長年猶布衣”（《寄從叔》），“更無親族在朝中”（《投從叔補闕》），自幼聰慧志向遠大①，這與其受到儒家思想教育密不可分，“家山雖在干戈地，常修禮樂風”（《題弟侄書堂》），所習課業(yè)多以《詩經(jīng)》、《論語》為主，“在廬山讀書有十年之久”②，如《宿東林寺題愿公院》：古寺沈沈僧未眠，搘頤將客說閑緣。一溪月色非塵世，滿洞松聲似雨天。檐底水涵抄律燭，窗間風引煮茶煙。無由住得吟相伴，心系青云十五年。東林寺位于廬山，此詩為求學后期所作，深夜萬籟俱靜，僧人與客話閑緣，荀鶴以抄寫詩律、吟詩作伴，翹首以盼實現(xiàn)自少年就烙印在心間十五年的理想抱負，科舉高中入仕得以“兼濟天下”。詩人有著遠大的政治抱負和明確的政治理想，且生性淳樸，懷有仁愛之心，“男兒出門志，不獨為謀身”（《秋宿山館》），“共有人間事，須懷濟物心”（《與友人對酒吟》），他不甘平庸，愿為國效力，通過讀書不斷積累入仕資本，“求名心在閑難遂，明日馬蹄塵土中”（《題廬岳劉處士草堂》），“求名日苦辛，日望日榮親”（《入關歷陽道中卻寄舍弟》）。然世事變化多端，荀鶴連敗文場屢舉不中仍癡心不改，四處干偈漂泊顛沛。終于在大順二年進士登第，“擢第年四十六矣”③，卻因時危世亂，未見授官，《舊五代史•本傳》云：“擢招第,復還舊山?！贝撕笫芄?jié)度使田頵青睞，“時田頵在宣州，甚重之。頵將起兵，乃陰令以箋問至，太祖遇之頗厚?！雹芴鞆腿臧嗽拢瑫r五十八歲，出使大梁，受到梁王朱溫器重，同年十二月田頵敗兵遇害，至此留在開封任翰林學士、主客員外郎，然而仕途剛有起色即黯然離場，天復四年、天祐元年“重疾,旬日而卒”⑤，終五十九歲。再看求仕階段的投宿詩，常流露出艱辛與苦痛之情，如“鶴去巢盛月，龍潛穴擁云。苦吟方見景，多恨不同君?！保ā肚锼迼t寺懷友人》）棲賢寺位居廬山，詩作為求仕遇挫后投宿寺中懷念友人，深秋夜晚，所見皆感孤單蕭瑟，鶴去龍潛，只留孤客苦吟，“多恨”不能與友相聚，相似的寺院景象，因心境不同而籠罩著苦寒之氣。又如《秋宿詩僧云英房因贈》：賈島憐無可，都緣數(shù)句詩。君雖是后輩，我謂過當時。溪浪和星動，松陰帶鶴移。同吟到明坐，此道淡誰知？秋日夜宿云英房，云英不可考，既是“詩僧”，自然與荀鶴有著共同語言，“苦吟”不輟，吟詩唱和至天明。此情此景讓詩人想到敬仰的前輩賈島與詩僧無可之間的情誼，心心相惜，以詩互慰，彼此扶持。賈島一生懷才不遇，以苦吟著稱，詩作清瘦僻冷，抒世情生計之苦。荀鶴在詩作的苦吟精神表現(xiàn)上是承接前輩的，在亂世中抱有高貴的節(jié)操，卻無法在現(xiàn)實里施展才華，唯有以詩救物，與僧感懷，聊以慰藉，在無奈中又平添了幾分溫存。再看《亂后宿南陵廢寺寄沈明府》：只共寒燈坐到明，塞鴻沖雪一聲聲。亂時為客無人識，廢寺吟詩有鬼驚。且把酒杯添志氣，已將身事托公卿。男兒仗劍酬恩在，未肯徒然過一生。南陵，今安徽南陵縣，《資治通鑒》載僖宗乾符五年：“（八月）黃巢寇宣州，宣歙觀察使王凝拒之，敗于南陵”⑥，詩中“亂后”、“亂時”、“廢寺”當與此事有關，另從詩作“上國獻詩還不遇，故園經(jīng)亂又空歸”（《下第東歸將及故園有》）中可見詩人下第還鄉(xiāng)之際正經(jīng)亂世，落第失望與戰(zhàn)后社會的苦難交織在一起，投宿寄居落寞無人識，只得與寒燈相伴獨自苦吟，詩人豪情壯志未被磨滅，驚鬼神，添志氣，七、八句預示詩人難以彌滅內心的志向，安邦濟世之志仍在，不甘隱退，不肯放棄。唐末政治腐敗時局混亂不堪，朝內出現(xiàn)宦官干政、朝臣黨爭，各地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詩人所期望以仁德治天下的理想社會幾近破滅，加之屢次科考蹭蹬，心中美好的政治藍圖一次次被撕得粉碎，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和落差、無限期的失望和等待，詩人“如今已無計，只得苦于詩”（《自述》），僅在詩中吟苦抒情，詩是百無聊賴的依靠，是撫慰靈魂的良藥，是詩人的生命。入仕之心與禪隱情懷成為了詩人作品中的兩條旋律，即便環(huán)境再困苦，詩人也始終抱著入仕信條執(zhí)著不棄，渴望建功立業(yè)一展才華，不論科考游幕，還是下第還鄉(xiāng)，都心系青云。當詩人疲憊時，與自然親近，同僧人交游談道以清洗身心，遠離煩惱，卻從未真正隱歸，始終積極跋涉爭取機會。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游離，仕與隱交織出現(xiàn)，這看似矛盾沖突的一對，卻在詩人身上統(tǒng)一互補，時進時退，亦緊亦松，儒與禪共同構筑杜荀鶴富有彈性的堅韌心理。

四、締造生命動力的觀景感懷詩

第四類佛禪詩為觀寺景與風光感懷之作，自然景觀的返璞歸真，使詩人對“閑”境生活倍加享受，在喧鬧紛擾的塵俗中獨辟一處安寧至凈的空間。詩人早年在廬山和九華山讀書，對兩地優(yōu)美安寧的生活充滿了眷戀和懷念之情。廬山景色秀美，身處山中“是境皆游遍，誰人不羨閑？”（《懷廬岳寺》），“巖鹿慣隨鋤藥叟，溪鷗不怕洗苔僧。人間有許多般事，求要身閑直未能”（《懷廬岳舊隱》），山中皆是景，人與動物和諧相處，然詩人因事務纏身、前程未卜無法久居，此詩開篇“一別三年長在夢，夢中時躡石棱層”指出是離山所作，夢回廬山，與塵俗跌宕的反差更增添“閑”意。九華山乃佛教四大名山之一，吸引各方學者、信徒親近，荀鶴號九華山人，在詩中自稱九華山叟，可見其頤然自得享山居“閑”境生活。農(nóng)民起義戰(zhàn)亂后，詩人再度隱居九華山，詩句中有多首表對九華山的喜愛和難忘之情，“九華山色真堪愛，留得高僧爾許年”（《醉書僧壁》），有回憶當年勤奮準備科考的情景，“燭共寒酸影，蛩添苦楚吟。何當遂歸去，一徑入松林”（《秋日懷九華舊居》），山中風景優(yōu)美，生活簡樸清幽，是靜心讀書之佳處，再回首年少經(jīng)歷則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詩人與僧人禪客品茗交流時，自然景觀平添了幾分禪意、禪趣?！袄蜗德箖悍阔C客，滿添茶鼎候吟僧。好將膏雨同功力，松徑莓苔又一層”（《春日山中對雪有作》），“月上潮平后，談空漸入微”（《舟行晚泊江上寺》），置身于美景中，動物、植被、江水、月亮，相映成趣，無不展示著自然的蓬勃魅力和生命的無窮力量，令人忘卻世俗喧囂，疲倦的身心得以休養(yǎng)，以景凈心，借景觀心。再如《中山臨上人院觀牡丹寄諸從事》：閑來吟繞牡丹叢，花艷人生事略同。半雨半風三月內，多愁多病百年中。開當韶景何多好，落向僧家即是空。一境別無唯此有，忍教醒坐對支公。縱然牡丹開得嬌艷，最終無非是一番空景，于物、于人都是如此，諸法真相蘊藏于美景中。詩人賞景，實則觀心，山水景致全然折射出內心感悟。即便閑境生活如此滋養(yǎng)，美景風光再具吸引力，詩人仍心系世事，無法真正做到離世歸隱，“忙時向閑處，不覺有閑情”（《登天臺寺》），“有果猿搖樹，無齋鴿看僧。儒門自多事，來此復何能”（《登山寺》），“白日生新事，何人得暫閑”（《霽后登唐興寺水閣》），“此心閑未得，到處被詩磨”（《泗上客思》），詩人雖有閑心，卻身不由己，無法隱居山中與山水相伴，與僧禪鋤地衲線，尚有世間的煩文瑣事纏繞和建功立業(yè)之追求，唯有作詩方能一抒閑吟之樂，即便被詩磨也樂在其中。詩人雖不可歸入山中，卻珍視和享受這短暫的閑境，每一幕映入眼簾的自然景致都未有浮華裝飾，是生命真實質樸的展現(xiàn)，是靈魂和精神自在的流動，是詩人實現(xiàn)真我追求、再次出發(fā)的不竭動力。杜荀鶴在《自敘》中將自己生活狀態(tài)與精神追求做了全面歸納：酒甕琴書伴病身，熟諳時事樂于貧。寧為宇宙閑吟客，怕作乾坤竊祿人。詩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平生肺腑無言處，白發(fā)吾唐一逸人。在荒亂時代中，詩人唯有酒琴書病貧相伴，甘為“閑吟客”，不作“竊祿人”，不忘以詩“救物”的責任擔當，在無奈殘酷的現(xiàn)實中依然誓做“逸人”，這是詩人最為真誠懇切的宣言，終生在積極入世的儒家精神下保有超脫出世的佛家情懷，是其一生追求仕途的真實寫照，是其直至“白發(fā)”依佛解慮的形象刻畫。綜上所述，杜荀鶴的四類佛禪詩，體現(xiàn)出詩人深厚的佛學修養(yǎng)，且其領悟方式不拘一格，加之人生經(jīng)歷復雜曲折，比一般人更深切地體悟佛法真諦，在佛法禪理的調和下，撫平了詩人因一次次在干祿仕進失敗及現(xiàn)實苦難而造成的心靈傷痛，同時以退為進，為再謀仕途做充分準備。儒、佛兩家思想支撐了詩人在亂世中的精神世界，令往返于塵俗追名逐利和山隱療愈修養(yǎng)中的詩人獲得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洗滌，引禪入詩，以詩悟禪，禪詩交融“語洗心”，在詩作中更進一步呈現(xiàn)出儒佛互補的獨特藝術風格。

作者:冷艷 單位:吉林大學文學院